这就打发我走了吗?
九皇子有些迟疑,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天子的性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道他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郑重行过礼,将要退出去的时候,却听皇帝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不无惆怅的道:“向来天无二日,谁愿意权柄下移?如今朕交付国事出去,静居养病,还有谁会记得朕呢。”
九皇子听到此处,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再行一礼:“陛下此言差矣。”
他如实道:“您以为今日,是儿臣自告奋勇来的吗?非也,是大哥担心您的身体,又怕您心里愁苦,憋出病来,这才叫儿臣前来开解您一二的。”
“而除此之外,母后也好,丞相等重臣也好,乃至于两位大将军,皆是问候不断,怎么能说已经没人记得您了呢!”
皇帝先是冷笑了一声:“你何曾宽慰到朕了!”
又有些动容,神色感怀道:“是你大哥叫你来的?”
“正是,”九皇子颔首道:“大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便叫儿臣来给您请安。”
皇帝听得沉默下去,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半晌过去,终于朝他摆了摆手。
这一回,是真的打发他走了。
九皇子躬着身退后几步,一直到快要出门的时候,才背过身去。
将门扉合上的时候,他听见殿中天子发出一声五味杂陈的叹息:“据儿啊……”
九皇子往建章宫去走了这一遭,好似也没什么用。
因为他走之后,皇帝还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丝毫没有打算出来的意思。
他去跟刘彻复命的时候,刘进也在,眉头紧锁,看看九叔,再看看自己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彻却很有把握,失笑道:“再等几天吧,老爷子下不来台呢,再给他点时间,叫想清楚了,也就好了。”
刘进听得心里含糊,嘴上便不敢大包大揽,同样含糊的应了。
九皇子对着这位关照自己诸多的长兄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向他躬身行礼,讲了出来:“既已经做了不识相的人,也无谓再做一回。父皇雄才伟略,大哥英明神武,远非我这等愚人所能及,只是人无十全十美,父皇身上也是有缺憾的,大哥,你不要学他……”
刘彻神情微动,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九皇子也笑了,很释然的,末了,伸手去拍了拍只比自己小两岁的侄子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刘彻笑眯眯的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过头去问儿子:“明白你九叔的意思吗?”
刘进略有踯躅。
因为他摸不清父亲的想法。
他是真的觉得九叔说得对,还是虚与委蛇,实则心里还有一套评判标准?
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了抉择,抬起头来,很认真的回答父亲:“我明白。九叔的意思是,为君者应该走皇皇大道,应该给朝廷一个清平坦荡的朝局,持身中正,天下莫不竟从。”
他知道这可能与父亲的心意相悖,但是作为大汉未来的继承人,要说连说出来的胆气都没有,也实在叫人轻看。
他毕竟还年轻,就算真的错了,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
再则……刘进是真的觉得,九叔说的有理。
刘彻听他说完,脸上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人经一世,总是能学到点东西的啊。”
刘进有些茫然:“啊?”
父亲这是在说我吗?
刘彻如先前九皇子那般,拍了拍这小子的肩:“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
他说:“没你的事儿了,忙你的去吧!”
刘进犹豫着离开了。
而刘彻却少见的正经起来,同空间里几个老伙计唏嘘起来:“要说聪明,小九未必及得上我,要说宫廷争斗、朝局往来,大抵也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就持身中正这一条,他做的比我好。”
空间里寂静了好一会儿,才听朱元璋道:“真叫他做皇帝,只怕未必会比你好。”
“我知道,”刘彻了然道:“人品跟手腕是两回事嘛,只是在向来污浊的政治里见到一个居然没有迷失本心的人,真是太难得了!”
朱元璋没再说话。
但刘彻有话说:“老朱你刚刚是在心疼我吗,我听出来了安慰的意思啊?”
朱元璋一秒变脸:“你想多了!”
刘彻哈哈大笑起来。
……
自打那日九皇子觐见之后,皇帝又在建章宫里闷了几日,终于使人去传了刘彻过去,无精打采的歪在塌上,吩咐儿子给自己敲核桃。
刘彻“嗳”了一声,顺势往地上一坐,拿着锤子开始敲。
皇帝靠在软枕上看着他,忽的问:“这些年,有没有恨过父皇啊?”
刘彻头都没回:“怎么会呢。”
皇帝顿了顿,又问:“我扶持小九他们,你不怨我?”
刘彻笑了:“您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我好。”
皇帝心里边稍稍舒坦了一点,喘气也顺溜了,头往枕头后边一仰,又问了句:“我平时是很难伺候吗?”
刘彻继续着敲核桃的动作,一五一十道:“我不那么觉得啊。”
皇帝豁然转过头去,盯着他问:“那其余人也这么想吗?”
“哦,”刘彻不太好意思的说了实话:“他们可能觉得您有点难缠吧?”
皇帝:“……”
皇帝重新躺了回去。
刘彻有些好笑的瞧了他一眼,抽了几粒剥出来的核桃仁儿,剥掉发苦的那层薄皮,拉开他的手掌,搁在他掌心里了。
“爹,吃吧。”
皇帝低头对着那几枚果仁儿看了会儿,终于摇头失笑,如同多年前对待儿子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也就在那个瞬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
皇帝要提前禅位,做太上皇。
这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傻眼了。
啊这?
本朝倒也不是没出过太上皇,可那时候跟这会儿能一样吗?
刘太公没有做过皇帝,这太上皇的位置,纯粹就是高皇帝加封上去的,可今上——那可是幼年时期便初露峥嵘,眼见着要攥着权力走进皇陵的那种人啊!
他能退位做太上皇?!
向来天子登基,皆须得三辞三让,此番也不例外,上至皇后,下至朝臣,皆连番劝阻,奈何皇帝心意已决,终究无人能够更改他的意愿。
刘彻也劝过,只是没有死劝,三辞三让之后,便顺从皇帝心意登基为帝,与此同时,又册长子刘进为皇太子。
皇后对此有些不安:“你父皇那边……”
刘彻却是十拿九稳:“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皇后见状,便暂时放下心来,等了几日,都不见有异,心里难免要嘀咕几句:“这是真看开了不成?简直都要不像他了啊。”
而皇帝再往椒房殿去时,神色较之从前,便要平和的多。
这对曾经恩爱过、缠绵过,共同抚育过几个孩子,也曾经彼此猜忌过的帝后,终于也能够如民间夫妻一般温情脉脉的相处了。
皇帝脸上在笑,心却越来越凉。
一直以来,皇后都是恭顺的,直到此刻,她其实也是这样的。
然而坐在至高位置上的是她的儿子,不再是她的丈夫,对她来说,终究是一件值得庆幸和欢喜的事情。
而后宫里的其余人,仍旧是笑靥如花,心里边也难免为皇帝的让位和失权而心生惆怅。
皇帝没有表露出怒色,自从做出那个抉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他只是恍惚之间,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
怒火的起因是什么,现在好像都有些记不得了,仿佛是为了几个内侍和宫人来着?
记忆都模糊了。
只记得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周氏。
那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份赤诚的心意,现在回想,却是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皇帝并没有多么想念周若冰,只是当意识到那些在岁月里褪色的过往再也无法重现之后,不可避免的心生怅然。
他终于再度离开未央宫,去往了建章宫。
怀着满腹不为人知的失落和一点点无法言说的懊恼。
夕阳西下,已经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内侍准备了鱼竿和饵料,皇帝百无聊赖的躺在船舱里,脸上盖着一顶遮阳的斗笠,有鱼咬钩,也懒得去抬。
却听一阵袅袅如缕的洞箫声自远处传来,其声清幽,其音如水,宛若一阵微风,轻轻拂在心头。
皇帝半个身体躺在船舱里,甚至于连盖在脸上的斗笠都不曾取下,语气不耐的吩咐近侍:“是谁在昆明池内吹箫?赶紧打发他走!”
内侍迟疑着没有应声的功夫,那箫声已经近了。
皇帝心生恼火,猛地坐起身来,将那斗笠摔出去两米远:“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们了不成?!”
再转头去看吹箫人,却是怔住了。
刘彻手持一管洞箫,笑吟吟近前来,毫不客气的往船舱里一钻,收起钓竿,把咬钩的那条鱼提起来,端详几眼之后,不禁摇头:“一看就是宫里人放进去的,没多少野性。”
皇帝始终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他。
却听这小子道:“爹,咱们别在这儿呆了,一起出长安,沿着渭水去走走看看吧?我知道您心野,总闷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皇帝盯着他,答非所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刘彻表情夸张的一瞪眼:“我爹前脚把皇位传给我,后脚我就把人丢开不管了,那还是人吗?!”
说完,又压低一点声音,将头往父亲耳朵边上靠了靠:“您赌的这么大,我怎么能让您输呢,至于朝廷的事儿,叫进儿头疼去吧!”
皇帝那双因为年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眸子仿佛涌出来什么,很快又被他逼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没好气道:“进儿才多大,他能担得起什么事儿?!”
“那不是还有大司马骠骑将军吗?”
刘彻理直气壮道:“我之前去看他了,渭南的温泉是管用呢,他现在看来可抗造了!”
皇帝:“……”
刘彻:“难道您不想出去玩玩吗?”
皇帝:“……”
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听太医说,冠军侯是恢复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