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该是平凡的一天。
昨夜乃是十五,月圆之夜,原本皇帝是该往椒房殿去陪伴皇后的,偏生贵妃却在这时候打发人过来,道是身体有些不适。
皇帝情知她是在借孕邀宠,然而终究还是惦记着贵妃腹中之子,是以便在忙完朝政之后,乘坐御撵往王贵妃宫里去了。
贵妃在皇后面前行事张狂,皇帝先前也有所耳闻。
他问皇后,皇后不过一笑置之:“贵妃年纪还小,何必拘束她?”
并不口出恶言。
皇后自己都不作声,皇帝就更懒得管这闲事了。
至于贵妃在外如何跋扈,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知道,在圣驾面前,贵妃向来婉顺娇俏,即便偶有刁蛮之态,也无非是床笫之间的缠绵情趣,但凡他稍稍表露不快,贵妃都知道见好就收,继而小意低头,温柔又乖巧的将那一页掀过去。
皇帝也是人,也会累。
前朝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回到后宫,就想找个漂亮又听话的女人伺候自己——贵妃能把这事儿做好,那就够了。
至于别的,关朕屁事啊!
晚上到了贵妃宫里,王氏一如既往的娇俏,笑吟吟的迎上去,娴熟的挽住他的手臂。
到了内殿,里边早就准备好了皇帝喜欢的菜肴,点的香也是他喜欢的,王氏又使人去将三皇子抱出来:“有日子不见,他也惦记父皇呢!”
皇帝其实也想儿子。
刘家的天子虽然凉薄无情,但对待自己的骨肉,好歹还是有几分温情的,尤其皇帝诸子都还年幼,无法对他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威胁,正是最讨人喜欢的时候。
是以即便他虽然向来最为宠爱看重长子,却也不会将其余儿子都当成路边的石头,吝啬于施舍目光。
王氏有宠在身,有立住了的两岁多的儿子,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又有贵妃这样仅次于皇后的尊位,日子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只是人都是不知足的,即便拥有的这么多,她也难免会想,要是能多一点,再多一点呢?
王氏知道,陛下是不会废掉皇后,将自己扶上后位的,而自己的三皇子虽然也得陛下的疼爱,但却与皇长子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她同皇后之间的差距,难道就仅限于此吗?
皇帝抱着两岁的稚儿,笑容满面的哄着他写字。
可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什么写字啊,胡乱在布帛上画了两笔,便将手按在了砚台上,继而尖笑着将沾满墨汁的小手印在了父亲衣襟上。
皇帝不以为意,抬手轻轻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笑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侍从们低着头快速的退到了偏室,迅速取了更换的衣袍在手,只是见皇帝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只垂着头,毕恭毕敬的侯在一侧。
王氏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小心的觑着皇帝神色,选在她以为合适的时机,娇声开口:“这小子的天资却比不过皇长子殿下,不开窍呢,倒是有些像我和他舅舅,脑袋笨,打小就不好读书……”
说到此处,却是一顿,面露黯然之色,继而又飞快的别过脸去拭泪。
皇帝逗弄着怀中小儿,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王氏忙将脸上泪痕拭去,眼睛却仍旧红着:“妾身只是觉得有愧于陛下。”
“妾身出身微贱,却蒙受天恩,得到贵妃的尊位,连同妾身的兄长,也被加官进爵,这是多么隆重的荣耀啊。”
“只是妾身的兄长却不争气,连大将军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妾身每每想到此处,都深觉有负天恩,实在是没脸见您。”
王氏口中的大将军,便是皇后那战功赫赫的胞弟,同样出身微末、却以军功跻身朝堂的魏大将军。
皇帝听完哈哈笑了两声:“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你那不争气的兄弟,的确比不过大将军一根头发!”
王氏:“……”
王氏原本是想以退为进,乞求陛下给自己兄长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的,没成想陛下顺水推舟,叫她当胸中了一箭,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好生难受。
只是她能侍奉皇帝几年,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皇帝拒绝过的事情,不要再提第二次。
即便他拒绝的时候脸上带笑,看起来根本没有生气。
皇帝不愿接这一茬儿,王氏也就没再开口,马上就乖巧的转了话头:“妾身叫宫里的乐师编曲,排了几支舞出来,陛下要不要赏脸瞧瞧?”
皇帝怀里抱着三皇子,微微侧一下脸,朝她笑了一下。
王氏见状莞尔,拍手示意近侍传舞女们前来献舞。
第二日晨间,皇帝坐起身没多久,王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帷幔外。
内侍将夜间安寝时的帷幔挂起,王氏近前来亲自侍奉皇帝穿衣,又吩咐宫人们赶紧送洗漱的温水过来。
皇帝有些不适的皱了下眉,眼睛短暂闭合,复又睁开:“你有身孕,这些事叫侍从们去做吧,不必如此劳心。”
王氏笑道:“妾身想多为您做一点事。”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同时落到了皇帝心里。
“我宫里的侍从来做,跟我亲自来做,这怎么能一样呢。”
皇帝怔住了。
心下惊诧,脸上倒不显露,他挑起眼帘,目光审视的觑着王氏。
王氏刚从宫人手里接过皇帝的腰带,正要替他系上,转过脸来迎上他的视线,不由一惊。
她有些不安的叫了声:“陛下?”
与此同时,皇帝听见另一道声音在自己心底响起。
“陛下怎么这么看着我?”
紧接着又是几声。
“难道是我老了?”
“先前有妊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反应,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才几个月,脸上就开始生斑,难道是脂粉没有遮住,叫陛下看出了端倪?”
皇帝一直都没有做声,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也因此耳听着那声音变得忐忑,最后转为惊恐。
“……我老了吗?”
最后一句结束,王氏眼底已经不由自主的蕴出了几分泪意,不同于昨日的做戏,此时却是真情流露了。
她终于怯怯的开口:“陛下……”
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却没有半分心思分给面前的宠妃,随手将她拨开,高声呼唤亲信的名字:“石安!”
一个中年内侍快步近前,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却听皇帝道:“前几日朕令你往上官家去赐药,事情可办妥了?”
石安连个磕巴都没打,便道:“回禀陛下,是奴婢亲手将您所赐药物交付到老侯爷手里的。”
皇帝神色冷凝的盯着他,果然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几天前的事情,陛下怎么忽然问起来了?”
“难道这差事里边儿还有些我没搞明白的内情在?”
“亦或者,是有人在陛下耳朵边上诋毁我当差不力……”
皇帝忽然间大笑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令人心悸,也打断了王氏和石安的想入非非。
当然没有人敢去问一句:“陛下,您在笑什么呢?”
所有人都如同木偶,亦或者是凝固了的蜡像一般,静默的伫立在原地,心潮翻涌。
而皇帝就在那目光无法触及到的浪潮声中,肆无忌惮的大笑出声。
众人由是愈发不安。
如此过去半晌,皇帝的笑声终于停了。
这位人到中年的帝王脸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采,眸子里更是绽放出迥异于先前的光亮,这简直就像是窥见了猎物的猛兽,兴奋的伏在丛林之间,随时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
他转过身去,有些不耐烦的吩咐侍从:“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侍奉朕更衣?!”
御前的侍从们以最快的速度反应了过来,飞快上前,动作轻柔却绝对迅速的替皇帝穿戴整齐。
后者没再说一句话,匆忙洗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便步上轿撵,往宣室殿去了。
王氏僵立原地,俏面煞白,强行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追上去叫了声:“陛下——”
皇帝头都没回,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不知是示意她赶紧回去,亦或者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王氏看着远去的御驾,神情呆滞,半晌过去,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
皇后并不会逾越夫妻之间的界限,去试探皇帝在妃嫔处时如何,更不会越过君臣的本分,去窥探帝踪。
然而王贵妃在皇帝离开之后动了胎气,紧急传召太医,这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隐瞒皇后的。
皇后闻讯着实有些吃惊:“怎么就动了胎气?太医怎么说的?”
王贵妃也不是头一次有孕了,按理说不该这么不小心的。
侍从低声回禀:“太医给开了药,叫贵妃好生静养,切莫再有骤喜骤怒的情绪起伏了,如若不然,只怕不好呢。”
“竟有这样严重……”
皇后微露诧异,沉吟几瞬之后,使人往贵妃处问候,待人回来,细细问过之后,终于道:“近来天气燥热,叫小厨房煮一碗酸梅汤给陛下送去。”
这是帝后之间的默契。
东西送到之后,皇帝若是有空,自然会往椒房殿来,亦或者令人传召,若是石沉大海,皇后也就知道该当如何处置贵妃的事情了。
只是却没想到,皇帝的确做出了反应,却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
亲信往未央宫去了一趟,带回了皇帝的命令。
他决定在未央宫举办一场家宴,后妃及皇子公主,乃至于要紧的外戚悉数都要到场,共庆良宵。
至于宴席的筹备工作,便理所应当的交付到皇后手中去了。
皇后静静的听亲信说完,细长的眉毛不由得蹙起一点,几瞬之后,又平静无澜的松开:“知道了。”
……
“我说刘野猪,你就不担心啊?!”
空间里其余人都有些心焦。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局的难处不在于武斗,而在于文争。
这并不是他们擅长的事情。
而众所周知,刘彻的难缠程度,在历朝历代都是排的上号的。
这家伙最擅长搞无差别攻击……
且从来不会把舆论放在心上。
在发疯的道路上,甚至于比朱元璋走得更远。
尤其现在的刘彻并非是初出茅庐时候的愣头青。
三十八岁的刘彻,正处在一个帝王最富有攻击性的时候。
能够钳制他的太皇太后窦氏和皇太后王氏都已经薨逝。
元老功臣逐渐凋零,无法对他指手画脚。
正当盛年的天子重用外戚,北上扬鞭,打出了漂亮的匈奴反击战,人望几乎可以比拟太宗孝文皇帝。
身强体健,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要说短板,大概也就是封建迷信……
但有了能听到身边人心里话的金手指之后,栾大之流的上进之路就被堵的死死的了。
这他妈纯纯一个五边形战士,要怎么去战胜他?
向来宴无好宴,这场突如其来的,面向后宫乃至于外戚们的宫宴,让空间里几人同时感知到了危险。
只有刘彻面露茫然,发出了灵魂三问:“啊?战胜他?我为什么要战胜他啊?”
李元达愣住了:“天下岂有三十年之太子?你别忘了,他能活到小七十啊!”
刘彻:“可他能听见身边人的心声哎!”
朱元璋急道:“那不是更可怕吗?”
“这不是大好事吗?”
刘彻茫然道:“巫蛊之祸发生的原因,就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这会儿我想什么他都能知道,还能出什么岔子?”
“啊这?!”
李世民听得呆住:“难道你敢保证,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便不会产生任何叫他感觉危险的想法?!”
刘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老兄,你是不是没被你爹爱过啊?”
李世民:“……”
李世民勃然大怒:“什么?!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我爹当然也是在乎我的!!刘野猪我警告你不要乱说!!!众所周知,我们李家向来父慈子孝!!!!”
嬴政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儿去:“你先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