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柔不放心叫菱角自己回去,非得亲自送她,才肯安心。
她有些担忧——要是菱角姐姐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离开,那该如何是好?
到那时候,她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去见王大哥呢!
刚到村子里的时候,林玉柔对买下自己的男人和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充满了恶感,但人心总是肉做的,水滴石穿,哪会真的一点都感知不到来自其余人的善意?
那男人虽然粗俗了一些,但生的倒是不丑,知道她是官家小姐,一直以礼相待,从没叫她和弟弟看过什么重活儿,家里边内内外外的事情全都一手包揽。
连她的贴身衣物,都是他提了水来洗的……
他说,会等她自己愿意。
想到这儿,林玉柔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和结实的臂膀,不由得微微红了脸。
而王大哥和菱角姐姐就更加不必说了,前者唯自家男人马首是瞻,后者也在自己来到这儿之后一直都很关照自己。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们夫妻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恩爱和睦,两个孩子也乖巧懂事,操持着一份营生,小日子也算是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林玉柔怎么也想不到,菱角姐姐看起来这么温柔善良的人,居然打着抛夫弃子远走他乡,自己一个人去过好日子的主意!
她知道菱角姐姐是被卖过来的,可卖她的不是她自己的亲娘吗?
离了这儿,她能去哪儿?
更别说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啊!
那难道不是菱角姐姐自己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吗?
她一走了之,留下王大哥带着两个孩子,多可怜啊!
林玉柔倒真是有心同王大提一嘴,叫他平日里没事儿好好劝劝菱角姐姐,孩子都生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呢,只是碍于自己刚才毕竟亲口答应要守口如瓶,便生生忍了下去。
两人并着肩膀往外边走,一个心绪渐冷,攥着袖子里的那支簪子渐起杀心,另一个却是冥思苦想,力求寻一个两全之法。
终于,林玉柔美眸微微一亮,忽然间停下脚步,拉住了菱角的衣袖。
“菱角姐姐!”
她神色有些雀跃的道:“你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出去看看,不如这一回,就跟我一起走吧!”
林玉柔自觉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眼睛亮晶晶道:“我也不瞒着你——我娘死的早,我爹又给我娶了个后娘,后娘又生了儿子,打那之后,我们姐弟俩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后娘虐待我们,我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那女人敢这么对我和弟弟,我爹他未必就全然不知……”
说到此处,她神情有些感伤:“这回来找我们的,大抵就是我外祖家的人了,到时候我和弟弟,还有那男人一起离开,你跟王大哥也一起走吧,我外祖父家大业大,总不会缺你们一口饭吃的。”
菱角很轻的扯动了一下嘴角,很嘲讽的。
但她却还是压抑着心头的不快与怒火,语气疑惑又不解的问:“我跟王大到了你外祖家,算是什么身份?朋友吗,还是恩人?”
林玉柔被问住了,有些尴尬的顿了顿,才勉强道:“菱角姐姐,并不是我不顾念你对我的好,而是到了外祖家,我也是寄人篱下……”
菱角明白了。
林玉柔可以带着自己和王大到她的外祖家,前提是以奴才的身份。
那她折腾这一通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她是王大的奴才。
她很清楚,王大的确没有打她,没有虐待她,没有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关在猪圈——但是他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且一旦他这么做,周围人只会叫好,绝对不会有人帮她!
而一旦如林玉柔所言,离开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到时候她不仅仅要给王大做奴才,还要给林玉柔和她的外祖家的人做奴才!
她是疯了吗?!
菱角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眼扑闪闪看着自己的女孩子,嘴唇微微勾起,神态温柔的笑了。
她看起来真漂亮啊,脸颊白皙,十指纤细,眼睛里带着没有被世事磋磨过的天真和单纯,还有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愚蠢和恶毒!
这就是她回报自己这个恩人的方法!
菱角问自己:真是我太贪心了吗?
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
我凭什么要一辈子都窝在这个鬼地方磨豆腐、卖豆腐,忍受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都是娘的孩子,凭什么她就要被远远的卖掉,给弟弟换娶媳妇的钱!
为什么她要考虑自己走后王大会怎么样!
为什么她要为了两个孩子而一辈子将自己困在这里!!!
林玉柔你自己刚过来的时候怨天尤人,憎恶全天下,你都忘了吗?!
是姓杜的说不碰你,给你时间慢慢想,你才松口说给他个机会,可我当年被卖过来的时候,境遇岂能比得过你之万一?!
现在你让我忍,说我不知足,换你给王大当老婆,你肯不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汇聚成四个字。
我不服气!!!
菱角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的冒进了。
而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大概的确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因为此时此刻,林玉柔与她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复从前寻求她帮助时的柔弱,而是难以避免的带上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才会有的颐指气使的语气。
她当然有资格这么做——她外祖家的人找来了啊!
且看起来声势如此浩荡,一举将整个村子从前的嚣张气焰都压制下去了。
她是真的打算带自己和王大离开这里。
菱角不想跟林玉柔一起走。
这只会让自己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而王大会同意吗?
若是同意,这没什么好高兴的,若是他不同意……
菱角有九成的把握,林玉柔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想要离开的事情的!
到那时候,一切就全完了!
我要杀了她!
菱角心里边陡然坚定了这个念头。
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只鸡啊!
可是真的没有害怕。
一点点也没有。
有什么好怕的呢?
浑浑噩噩的过了小二十年,难道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顶破天也就是个死!
杀了她。
把她的尸体藏起来。
趁着村子里的人都去找姓杜的男人了,自己带上这几年来偷偷积攒起来的积蓄,走小路离开这里!
局势再糟糕,也不会比继续留在这儿更糟糕了!
菱角很快就坚定了想法,神情较之从前,反倒愈发轻松了。
林玉柔是个娇小姐,走得并不算快,被卖到这儿之后,也很少出门——即便姓杜的男人有一副可以打死虎豹的精壮体魄,也无法阻止村子里的男人们在他不在她身边时,肆无忌惮的将目光投注到她身上。
林玉柔不喜欢,甚至是厌恶那些目光,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
菱角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了林玉柔的外祖家,引导林玉柔开口的同时,将她往村子里荒废了的偏僻院落那边儿引。
林玉柔一无所觉,口中言语不停,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冬日里田亩无事,出门的人本就稀少,这边儿又格外僻静,人迹罕至。
菱角终于等到了她需要的机会。
磨尖了的簪子猝然刺入后脖颈,林玉柔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一下,短暂的僵直之后,扑通一声,骤然倒地。
她的瞳孔迅速开始涣散,身体每隔几瞬,便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
林玉柔难以置信的看着菱角。
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看见离开这个山村的曙光的时候,会是这个一直以来都在帮助自己的女子将自己送到了阎罗殿。
嘴唇艰难的嗫嚅几下,林玉柔没能发出声音来。
但菱角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想问:为什么?
菱角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拔/出那支簪子。
她只是迅速又警觉的环视四周,继而手脚麻利的将林玉柔还没冷却的尸体背起,推开不远处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走进了那座荒废的宅院。
将林玉柔荷包里收着的几块碎银子收起之后,菱角抓了一把土,用手帕隔着垫在林玉柔的后脖颈上,猛然发力,将那支簪子抽了出来!
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小心的将林玉柔的尸体藏在了半塌陷的炕洞里。
菱角冷静的开始整理衣着,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她还有多少时间。
因为是去告密,一开始她就刻意隐藏着行踪,这时候村子里为孩子忙得人仰马翻,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注意到她……
完全来得及。
但是很快,菱角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就在她推开门打算就此离开的时候,她听见有个男人不无唏嘘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一个乡村妇人,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难得了……”
菱角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强撑着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眸子。
……
朱元璋不轻不重的吃了一惊。
“什么,林家那丫头死了?!”
“是。”亲信恭敬应声,又将自己在谢宇宁走后潜入村子之后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属下从村里人的口风当中窥知了几分蛛丝马迹,这才寻到了杜姓男子门上,后来这小妇人前去寻林家姑娘,也没多想,哪知道她忽然就下了杀手——事出突然,实在力不能及。”
朱元璋看一眼那个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小妇人,心下难免有些惊奇:“有这样的机变和手腕,难道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
菱角十分平静的抬起手臂,将略微有些凌乱的鬓发抚到耳后去,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的嘲弄和不屑来:“谁说非得要有了不得的出身,才能做了不得的事情?小老百姓生出来的孩子,就不能做了不得的事情吗?”
解侍郎马上沉下脸来:“放肆!你这妇人——”
朱元璋反而因此赏识她的胆色。
老朱他也是小老百姓生的孩子嘛!
这辈子最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他这个小老百姓生的儿子,居然由南统北,坐了天下!
向来对官员不假辞色的朱元璋,甚至于因为那两句话而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你念过书?”
菱角摇头:“没有。”
朱元璋又问:“那你可识字吗?”
菱角道:“先前只认得几个数,后来林玉柔来了,倒是教了我好些字。”
朱元璋奇道:“那你怎么还要杀她?”
菱角神色平静道:“她不死,我就要倒霉,与其让我倒霉,不如让她去死。”
朱元璋若有所思。
解侍郎觑着他神色,接替他的位置,继续问询下去。
事到如今,菱角可谓是知无不言。
解侍郎听闻她起杀心的原委,也有些变色:“你是打算离开王大,只身去谋活吗?”
菱角道:“是。”
解侍郎问:“王大若是坚决不许呢?”
菱角毫不犹豫道:“那就杀了他。”
解侍郎缄默了几瞬,忽的问她:“如果你的孩子,也站在王大那边儿,坚决要留下你呢?”
菱角冷笑一声,毫不犹豫道:“没心肝的东西,那就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