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宁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尤且没能脱离玩心,手头上又有闲钱,难免就会想法子寻点消遣。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这消遣竟会在这时候发挥作用。
谢宇宁带了个比自己稍大两岁的亲随,骑着马到了村子里,撒出去一把糖果,再扔几个小炮儿,屁股后边儿就跟上了几个小萝卜头。
对于物资匮乏的山村来说,糖果是不可多得的稀罕东西,那一点就响的小炮儿就更别说了,寻常县城里的孩子都未必会见过,更何况是他们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贫瘠的土地上能孕育出文明的种子吗?
能,但是概率太低太低了。
即便有,也无法适应这样的土壤,很快就会被淘汰掉。
起初几个小孩儿还在等谢宇宁分糖果,慢慢的聚拢的人多了,村里的老婆子们也都跟着自家的宝根亦或者耀祖过来,看谢宇宁生的俊秀,说话也和气,气焰便逐渐张狂起来。
“我说小哥儿,你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贵人,何必跟我们这些泥地里刨食的人抢着一口吃的?我们山里的人,兴许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哩!”
嫌他给的少了。
饶是谢宇宁并不很稀罕这点东西,心里边也隐隐的生了火,看一眼周遭聚集起来的那群满脸鼻涕不时嘎嘎尖叫亦或者发出刺耳笑声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冷了脸。
他翻身上马,速度却不快的往村边走了几步:“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关你屁事!”
说话的老婆子被他呛住,先是一怔,继而显露出恼怒的样子来。
那群吱儿哇叫着的小孩儿看他要走,哪里肯依,别看年纪小,腿脚倒快,马上尖叫着追了上去:“别走!”
“我的糖!”
“我还要那个会响的小炮儿!”
火候差不多了。
谢宇宁手指放在唇前,响亮的吹了一个口哨。
顾看孩子的老婆子也好,那群吱儿哇大叫的小孩儿也罢,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见一行穿着黑甲的骑士从村外密林中冲出,一人夹住一个孩子提到马上,眨眼间的功夫便重又消失在密林之中。
村子里为数不多负责顾看孩子的老婆子们被这变故惊住,回神之后,失声尖叫:“来人啊,拐子来抢孩子了——”
谢宇宁手中马鞭在半空中猛抽一下,一声脆响,盖住了那聒噪的尖叫:“想要孩子活命,就把嘴给小爷闭上!”
那几个老婆子立时将嘴闭的跟蚌壳似的,一双老眼紧盯在他身上。
就听谢宇宁道:“我家老爷说了,想要你们的孩子,就拿前不久被卖到这儿来的那对姐弟来换!”
先前厚着脸皮问他所要东西的老婆子马上愁眉苦脸道:“小哥儿,我们这村子里从没听说有人被卖过来啊——”
谢宇宁要是没经历过刚才的事儿,指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但是这会儿再看,他是如何也不肯相信偏僻之地能出忠厚之人了。
“找不到就算了!”
他冷笑一声:“我家老爷说了,给你们两个时辰的时间,到时候见不到那对姐弟,刚才带走的那群小崽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绑起来烧了!”
说完压根儿没给老婆子们说话的机会,转头催马离去。
老婆子们听他说完,一时呆住,回神之后,真有种天旋地转,亦或者天崩地裂的感觉!
能被带出来在外边儿疯玩,问外乡人要东西还不被打的,多半都是家里边的宝根们,这会儿直接被人一窝端了,谁能当成没事儿发生?
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老×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这叫我怎么去地下见祖宗啊!
这下子牙也没工夫磨了,街也没时间骂了,赶紧小跑着回家亦或者下地,把当家的找回来,商议这事儿该怎么办。
村东头卖豆腐的王家娘子一边绦弄着豆子,一边装作不经意似的瞟了眼自己丈夫,小声说:“那个小娘子也怪可怜的,看起来又娇又弱,在这儿哪能活得下去啊……”
王大一听就知道自己婆娘这心软的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识瞥了眼墙外,饶是没人,也低了声音,沉着脸警告她:“杜大哥是咱们村的恩人,你要是一时心软放走了那小娘,以后我们在村子里怎么抬得起头来?唾沫星子也能把我们淹死!别想着偷摸干,全村都知道你跟她要好!”
看自家婆娘低着头不说话,语气又稍稍软和了一点:“杜大哥那样的汉子,配她难道还委屈她了?过两年生了孩子,她也就老实了!”
王家娘子手顿了一下。
只是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她手上的动作很快又恢复如常:“是呢,都是这样过来的。”
……
隔壁赵老娘哭天喊地的回来,王家娘子早就习惯了她那破锣一样嗓子,平常这个时候,也该一边儿打孩子一边儿骂她的儿媳妇了。
只是今天的动静,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她额外的分了几分心神过去,听赵老娘今天哭的格外凄厉:“栓子叫人抢去了,说是不把那姐弟俩交出去就要杀了他——当家的,你说句话啊!那可是咱们的亲孙子啊!”
赵家的小子被人抓走了?
且听这意思,抓他的人,仿佛还同那对姐弟有些关联?
王家娘子听得怔住,心绪却随之剧烈波动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事儿真的有门儿!
被卖到这里几年,她也算是看清楚了,这里太过于穷苦了,婚嫁丧事都不是一家一户能忙活完的,凡事都讲究个排场和热闹。
尤其是对于老一辈儿的人来说,死了之后没人来帮着出殡和招待客人,这简直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也是碍于这种种缘故,乡邻之间非常注重彼此的关系。
王大素日里待她也还算可以,甚至于可以说是村子里少见的听老婆话的男人,但是在她说起被卖过来的小娘时,也马上就警告了她。
因为村子里的人帮着外人的事儿一旦被揭发出来,就相当于自绝于全村,之后就没法儿继续在这儿呆了……
可是叫王家娘子说,待在这儿有什么好的呢。
又穷又苦,睁眼是千篇一律的天,闭眼是呼啸的风,磨不完的豆腐,生不完的孩子。
她恍惚间想起先前王大跟她为了多卖一点豆腐,推着独轮车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城里去,路过的客商说京里有位娘娘在北边儿建了厂子,用这边儿的人参和药材做润手和抹脸的油膏,客商说那儿还在源源不断的招工,收女人干活儿……
王大当时很惊奇:“山参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咋能用来抹手呢?这败家的娘们儿!”
王家娘子想的却是:“听起来真不错啊,我有没有福气去试试看?他们真的按时给工钱吗?”
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在那个小村子里耗干我的一生啊……
这会儿听赵老娘在隔壁呼天抢地,王家娘子那颗蒙尘已久的心忽然间再度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是那位小娘子的家人找来了吗?
那个姓杜的男人,会放他们姐弟走吗?
王家娘子有些迟疑。
村子里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联合起来,逼迫姓杜的男人把那姐弟俩交出来的,但是依照她对于姓杜的男人的了解,他是一定不会妥协的。
既然如此……
王家娘子忽然间生出几分忧虑来。
或许两边会重新商量这事儿。
譬如说,用那小娘子的弟弟换回被带走的孩子。
把那小娘子留下来。
毕竟对于谁家来说,都是男丁更加重要吧。
娘当初不也是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才把她卖给王大的吗?
为了多得几两银子,把她往深山里卖得这么远……
村子里别的那些被卖来的女人也有不死心的,都想着往外跑,只有她没有跑过。
不是不想,而是她没有家,无处可去。
就算是真的回去了,也只会被再卖一次吧。
她并不是只有一个弟弟……
可是现在,王家娘子心里边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小娘子的家人能带人过来抓那些孩子来换她们姐弟,应该也有法子帮她把名籍挪到别处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王家娘子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
……
对于赵老娘之流来说,姓杜的终究是外人,被卖来的姐弟俩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但孙子可是自己的!
没什么好犹豫的!
知道姓杜的男人身手不俗,他们也就没敢单枪匹马的上门,先纠结了本村有数的青壮,完事儿才一处堵到杜家门前去。
赵老娘的男人打头,还跟其余人商量:“见了面之后咱们好好说话,不管怎么说,这后生对咱们也算是有恩,不是他,先前那头大虫下山,得祸害村里多少人?咱们送走了他这个婆娘,再出钱给他买一个……”
还有人说:“那家人也不一定就是来找那小娘的,我觉得只把那小子丢过去八成就能交差,杜大哥自己以后也会有儿子,八成也不乐意养小舅子!”
“刘大说的很是!”
其余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
“菱角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想法?!”
林玉柔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人,诧异的张大了樱桃小口:“王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想着抛下他,一走了之?”
王家娘子——也就是菱角,也愣住了。
她失声道:“我也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呀,我为什么不能走呢?!”
林玉柔被她看得脸上发热,想着自己到这儿之后,多有承蒙照顾,终于还是柔和了声音,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好声好气的劝道:“可是你们有孩子了呀,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再说,谁不知道村里王大哥是有数的好脾气,从不打你,家里的事你也能当一半的主,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
王家娘子听到这儿,心都凉了。
她很后悔今天来找林玉柔。
太冒失了。
她甚至于隐隐约约的有种预感,这份冒失可能让她失去了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她要离开这里,不管王大如何,也不管孩子如何,要换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她以为的,人该有的日子!
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她以为自己跟林玉柔同病相怜,对方一定能够有所共鸣,可是……
菱角悄无声息的握紧了手里那枚简陋的簪子,神情有些担忧的问林玉柔:“林家妹妹,如果你还记得姐姐的一点好,就忘记今天的事儿吧,千万别跟别人提起——”
林玉柔犹豫了。
虽然很快,她就点了头,但她的确是犹豫了。
“好,菱角姐姐,我不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好好的跟王大哥过日子才行!”
菱角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