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不过两月之前,他钱受之还赋闲在家,一门心思到处钻营想要重返朝堂,恰与此时接到朝中好友来信,说南边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于是在经过一番激烈思想斗争之后,自愿出山担任这“招抚大使”。
但在其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忐忑不安的——毕竟那时候“琼州髡匪”正凶名在外。若非他们东林党有个内应王介山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反复保证说这些人绝对讲道理,就算招降不成也不会有性命之危,他一个读书人可不敢掺和进来。
最后虽然壮着胆子出发了,但在钱谦益心下也盘算过:此番即使性命无碍,这能够招降成功的把握大约也只有三成左右——自家人知自家事,就算短毛这边一切顺利,他在朝廷里还有个死对头温体仁呢,届时肯定全力作梗捣乱。
后来双方在海南岛上见了面,几轮谈下来,倒是放心了不少。对方果然表现得彬彬有礼,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居然大到连海外髡人都知道。钱谦益是个心细的人,他甚至在心底隐隐有那么一种感觉: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们的首领,那位谈吐阅历皆非同寻常的李老先生在内,似乎对自己都有一种特别的尊重?
安全问题是彻底不用担心了,接下来便专心于这一次的任务。虽然开头时有些不顺,但双方很快都各自调整了心态,相当灵活的放弃了那些可能会引起冲突的文字,使得谈判一路顺利进行下去。
等到双方最终谈出一份协议的时候,钱谦益已经非常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就要北京朝堂之上的斗争了。
凭着手头这么一份协议书,他估摸着,自己这次的冒险总算是有了五分成算——仅仅五分数而已,那个拦路虎温体仁还横在前头呢。人家堂堂内阁次辅,自己就一平头百姓,实力差距明显,虽然到时候会有一帮子故交挚友来帮忙,斗起来形势也并不乐观。
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钱谦益曾多次为这些短毛的学识和素养所震惊。尽管周晟等人先前曾跟他谈起过这方面,但只有在亲自接触过之后,钱谦益才明白,为什么大明这边凡是和短毛打过交道的人,都非常肯定一点:这群短毛中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女人在内,都至少拥有不低于秀才的学识,朝廷要招降他们,给个功名一点都不冤。
——对方随口道出的许多天文地理,新奇见闻就不提了,反正也没法子证实。可短毛对于大明朝廷内部的情况竟然也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熟悉。特别是最近几年,在朝廷内外发生的许多惊天大事,诸多变化,就是再怎么精明的人物也会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偏偏在这些短毛口中,也就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便将其前因后果,脉络结局一一析清辨明……几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被他们那么一说,马上便串在了一起。许多起来似乎隐秘非常的阴谋诡计,在短毛这里却仿佛掌上观文一般清楚——就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过许久的陈年旧事,此时不过随便说来玩玩而已。
正是因为有这种说起来似乎不可思议的感觉,他钱某人才试探性把自己的困境在对方面前提了提。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的,却不料随随便便就得了李老爷子的一句话。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温体仁想要借助山东事件算计周延儒——却让一直彷徨无计,对返回北京颇有畏惧之感的钱谦益面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什么大明次辅,什么礼部尚书——那个温体仁现在已经毫无威胁了!
钱谦益不知道那位虽然自称是北京居民,但肯定从来没去过大明京都的李老爷子是如何敢作出如此大胆的判断。但既然有人提点,他只稍微综合分析了一下温体仁这个人的性格,以及朝廷里当前的局势,马上就能得出结论:此论可信。
周延儒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论能力论名望或者论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他都要比温体仁强出几条街去,后者想要算计他肯定只能偷袭。趁着周延儒全无防备的时候从背后窜上去一口咬死——就好像当年对付自己一样。
可现在,偷袭者既然已经暴露了目标,那就必败无疑。政治斗争乃是非常精妙的艺术,钱谦益甚至不需要让那位周首辅相信他的言辞,只需要稍微提醒一下对方: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接下来周延儒自然会不声不响修补好所有破绽。若他作不到这一点,那也没资格再立于朝堂首位了。
要修补破绽,就必须尽早解决山东乱局;而要解决山东乱局,他钱谦益手中所掌握的这把短毛牌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周延儒是个聪明人,和他之间虽然有些龉龃,却终究都与东林关系密切,到时候拉上一些大佬说和一下,双方想必能够达成一个妥协……
把握了这条线之后,钱谦益非常兴奋的判断:如果朝中大臣不另外闹什么妖蛾子,温体仁也没什么另藏杀招的话,招抚的事情一定能够办下来了。而自己借此机会东山再起的把握,也已经非常大。
不过他老钱是个谨慎人,这种时候依然保持了一份冷静,所以估算一番之后,最终确定:这次成功的把握约在八成左右。剩下那两分属于天命,人不可逆天么。
然而在短毛眼中似乎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之说。按照那位女掌柜的口气:你事情没办成?那肯定是关系没疏通到位,打点还不够——本来有了这八分数,钱谦益本人已经是自信满满,准备杀回北京城去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努力一把,复官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至于短毛的事情么,不妨“顺便”一并办掉。
大明官员做事情很少有不捞好处的,他钱某人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一味清高的腐儒。以前做主考官时座下举子门生的红包也拿过不少,但这次他早就拿定主意:绝对不能贪心。如果自己在这里管不住手脚,回京以后说不定会被政治对手拿来大做文章,节外生枝,因小失大,那可冤枉。
可他想做一回清廉大使,那些短毛却还不答应呢,钱谦益不敢收礼的原因对方能够理解。然而让钱谦益感到诧异的是,这帮人号称是海外来客,对于朝廷里打点送礼这一套似乎比大明本土人士更加精通。
他原本以为这帮人再怎么精明强干,涉及到朝廷内部的人情关系,总要听他这个大明使臣的安排罢?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依赖他,那位赵军师只要他提供内情,具体该怎么打点,送些什么礼物为佳,居然全是那位姓“茱”的女掌柜一手操办,自己都没插嘴的余地。
开头时候还有点伤自尊呢,但在到了对方准备的礼物之后,老钱马上闭嘴,再也没有任何怨言。
——开玩笑,不要说谈出了那么好的条件,光是眼前这些新奇礼品,相信足以打动京城里任何一名大员,估计直接买个招安都不在话下。更不用短毛还把目标直接对准了皇家,天晓得那位女掌柜以前干什么的,一句“讨好小孩比讨好大人更管用”,让钱谦益感觉自己这半辈子都白活了。
而当他拿到一枚准备送给崇祯皇帝本人的金币样品时,钱谦益更是心头巨震——送礼要投其所好这个道理人人知道,可真正能做到的却有几人?朝中人人都知道小皇帝性情刚毅,可能够针对这一点,在短时间内绘制出一幅充分表现出这一点的头像,再将其铸造在钱币上,这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这究竟是一群什么人啊?
钱谦益本来还有几分自傲的,觉得此番招抚,非自己这等大才不能为之。但现在却换了想法——这群短毛本身就可以解决一切,无论谁来操办此事,肯定都能成功,体认到这一点让他很是颓然。
不过换一个角度想,自己也没必要再作什么了,这群短毛所求必然能成功。自己这一次是撞上大运了——借着这批短毛的东风,他的仕途已是一片光明,重新起复的把握已经是十成。
是的——十成十的把握,哪怕周延儒不同意跟他合作,哪怕温体仁继续从中作梗,光凭短毛送上的这批礼品,也足够了。要知道这些虽然是短毛的馈赠,但到头来可是都要从他手里送出去的,人家免不了也要承他一份情。就算是皇帝本人,也必然会对自己留下一个特殊的好印象。
想着回京以后的扬眉吐气,钱谦益面带微笑,再次向对面那几位拱了拱手:
“钱某此番回京,快则两月,至多不过百日,必有回音,诸位先生为国效力之时,当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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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了点,抱歉。本来能早点更新的,无意中点开了古龙岗的《香港949》,非常精彩,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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