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的发展同皇帝记忆中无甚差别。
没过多久,伊稚斜如同前世那般拒绝对汉称臣,汉匈战争一触即发。
关于这场战争,前世的最终结局已经足够完美,皇帝没打算就过程进行删改。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不必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拿前世的经验来套今生,反倒有可能令主帅束手束脚,适得其反。
他如前世一般下达命令之后,便静默又不乏了然的进入了等待,如是过了几日,终于接到传讯——皇太子跟他所率领的那部分虎贲卫新兵营的士兵都不见了。
早就对此结果有所预料的皇帝知道后不过一笑置之,对好大儿的本性信心满满,如此一来,倒是叫向来稳坐钓鱼台的皇后有些不安了。
魏大将军知道后,笑着劝慰姐姐:“这正说明陛下信得过太子啊。”
心理安慰结束之后,马上又抛出了现实依据:“且主帅又不是别人,自家外甥,皇后娘娘难道还信不过吗?”
“也是,”皇后松一口气:“去病看起来骄矜,做事一直都很稳妥。”
做事一直都很稳妥的霍去病此时被五花大绑,正在破口大骂。
“刘据你这王八蛋!以后你晚上睡觉最好给我睁一只眼——”
那边取代了他身份,穿着他铠甲的刘彻已经笑嘻嘻出帐去了。
霍去病被绑在固定帐篷的铁质柱子上,动弹不得。
想要高声呼喊,嘴巴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耳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心便不由得渐渐沉了下去。
再想到今日之事,更觉火冒三丈。
一时之间,竟是五味俱全。
霍光离开此地办差去了,等闲又无人敢来帅帐磨牙,他靠着靠着,眼皮子往下一闭,不觉沉入了梦乡……
朦朦胧胧梦见了前生,乃至于更遥远的那一世。
最初的最初,他是被天子栽培长大的少年将军,几番北出,封狼居胥,不想却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感染病疫,英年早逝。
而在上一世,那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他同样早早建功立业,威震天下,然而真的到了即将殒命的那次征程时,却有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嬉皮笑脸的凑到近前来,软磨硬泡,与之随行,最后趁他不备,取而代之,顶替他走了那条不归之路……
借了那少年的襄助,最后他毫发无损,携带无上荣光,安然返回长安。
此后享用富贵,高寿终老。
活着的时候不明其中机窍,以为他就该有这样顺遂的一世,待到死后到了地下,觉醒前世记忆之后,霎时间便发觉不对了。
据儿……跟前世不一样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不同,自己才得以改变英年早逝的不幸命运,富贵终老,儿孙无恙。
霍去病很清楚——他不是据儿!
他比据儿圆滑。
比据儿更像政治家。
他远比据儿更适合做一位天子。
甚至于,他远比据儿更在乎自己。
霍去病迟疑着问阎君:“他,是谁?”
阎君笑了,不答反问:“你自己心里面,难道没有猜测吗?”
“如此爱惜你的人才,惋惜你的离世,又有治国之能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准确的猜测到答案的那一刻,霍去病霎时间泪流满面。
他无声跪地:“陛下……”
恍惚间回想起了当日那少年穿戴他的铠甲时说的话来。
“放心的交给我吧。”
“你实在不必担心。”
“大司马脱身之后,不必前去寻我,也不必有所顾虑,只管北上去吧,我虽为储君,但此时此刻,却也只是北军中寻常的一个军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该为此负责到底,无论生死,自有我一人承担!”
“你也要多加保重!”
那时候,陛下就已经知道,那是一条前世埋葬了他的不归之路。
可他还是毅然选择了代替自己去走那一遭。
即便他也不知道最终结果是好是坏。
甚至于临近分别的时候,还在笑眯眯的索取自己一句承诺。
“你也要多加保重啊……”
而他那时候心里又是作何想法?
烦躁,焦虑,还有难以抑制的怒火。
陛下……我怎么能这么对待您的拳拳心意?!
霍去病懊悔不已。
正感怀落泪之际,忽觉地崩天裂,紧接着便是剧烈的摇晃感。
“兄长,兄长?”
是霍光办完事情,返回帅帐了。
他七手八脚的将霍去病身上的绳索解开,心想:“坏了,皇太子静悄悄,肯定在作妖!一下子没盯住,就作了个大的!居然把兄长绑起来了,他怎么敢?”
又小心翼翼的问:“我进营的时候听说兄长已经率众开拔了,怎么……”
这话甚至于都没说完呢,就见霍去病掩饰似的把头往旁边一扭,两行眼泪滚滚落下。
霍光立时就刹住了嘴,整个人都慌了。
殿下啊殿下,你这是把兄长气成什么样子了?
他向来跟个铁打的人一样,什么时候在人前掉过眼泪啊?!
你真是罪孽深重!
霍光心疼哥哥,难免对肆意妄为的皇太子心生几分埋怨,又知道兄长向来要强,当然也不敢递条帕子给他。
只扯开绳子,随时准备着换个话题。
哪成想绳子解开了,霍去病却仍旧坐在地上,浑然没有起身的打算,神情甚至于有些噩噩:“殿下他,趁我不备,带人把我绑了,换了我的铠甲,假扮成我,带着人走了……”
霍光眉头紧皱,义正言辞的谴责起来:“他怎么能这样?真是太胡闹了!”
霍去病听罢立时变色,眉头皱得比霍光还紧,马上谴责道:“霍光,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吗?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这儿诋毁他!
霍光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兄长生气也是难免的……啊???”
霍去病:“你马上就方才的不敬,跪地谢罪!”
霍光:“啊???”
霍去病:“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霍光原地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委委屈屈、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办完之后,他眸子里边藏着一点儿很难发现的哀怨,问哥哥说:“兄长,皇太子假冒您走了,之后该当如何处理?”
“能怎么办?暂且遮掩过去罢了。”
霍去病无奈的叹一口气,又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知道的,殿下他都是为我好。”
霍光:啊???
霍去病转过头去,看着弟弟,皱起眉来,警告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宣扬出去,坏了殿下的英名,知道吗霍光?!”
霍光:啊???
霍去病盯着他。
霍光呆呆的点了下头。
又见兄长又面带感动的说:“归根结底,殿下这么做,是因为太关心我了,如此深情厚谊,我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
霍光:“……”
啊???
这,这很难评。
他绑了你,假传军令走了啊……
我哥疑似中邪了.jpg
霍光有心想说一句,却见兄长神情动容,眼神坚定的要命。
乐。
死恋爱脑!(不是)
尊重,祝福,你俩锁死吧。
……
刘彻打完仗之后跟其余几路军会合前,还觉得有点担忧——我之前那么搞,小霍会不会生气啊?
哪知道回来还没到地方,就见霍光臭着脸催马迎了上来。
刘彻心想:坏了!
向来好脾气的霍光都是这个德行,更何况是小霍?
哪知道等到了近前,却听霍光道:“兄长在城中摆酒,为殿下接风洗尘,特命我来迎接。”
这话听完,刘彻都愣了:“啊?”
他环顾一下左右,下意识问了出来:“他不生气啦?”
霍光嘴角扯动一下,想笑,但是没能成功。
先前刚接到皇太子往这边儿开拔的消息,他哥哥就要亲自去迎。
霍光麻木的看着,没说话。
结果他哥哥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霍光那张麻木的面容上勉强流露出一点欣慰。
紧接着就听他哥道:“殿下惹出这种事来,我还去迎,只怕会骄纵了殿下,以后他更要以身犯险,不妥,不妥——霍光,我在城中准备接风宴,你去迎接殿下!”
霍光:“?”
乐。
我也是你们俩py中的一环是吧(狞笑.jpg)
心里边碎碎念,到底还是顺从兄长的意思去了。
刘彻顺利的结束了这场战争。
顺利的班师回朝。
顺利的得到了老爹的关爱。
很快又在老父亲的安排下成婚,生子。
皇长孙出生之后,皇帝很高兴,甚至于告诉皇后:“等这孩子再大一点,就叫他到未央宫来,朕亲自教养。”
对此,皇后乃至于皇太子妃都是乐见其成的。
皇孙的地位稳固,等同于储君的地位稳固。
这是毫无疑问的好事。
史家在城外有座温泉山庄,那原是史家女被选为皇太子妃的时候,皇帝下令恩赐的,庄子里有近百棵樱桃树,是当世的名种。
成熟之后,史家专程捡了些好的送进宫里,献给皇太子妃和年幼的皇孙。
皇太子妃坐在书案前吩咐心腹:“父皇和母后处各一份,咱们这儿留一份,周夫人处送一份,最后一份送到诸多皇子公主处。”
心腹低声多问了一句:“八皇子那儿……”
刘进躺在襁褓里,心里哼了一声:我这位八叔,从小到大还真是没吃过什么亏!
再转念一想,又有些幸灾乐祸。
或许正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吃过亏,所以最后才会狠狠栽一个跟头,以至于连命都丢了。
他这么思忖着的时候,那边皇太子妃已经给出了回应:“周夫人向来与母后亲善,又是后宫中仅在皇后之下的高位,那一份是孝顺她的,同九弟并没有太大的干系。你去吧。”
心腹领命而去。
刘进则不由得微笑起来。
母亲这个人啊,做出的决定从来都不会有错。
困倦上涌,他合上眼,沉沉睡去。
作为皇长孙,他如同前世一般得到了诸多人的看重,重来一次,刘进却已经不会再有从前的稚气和天真。
只是事情的发展,好像超乎了他的预料……
待到他稍大一些之后,同他一起被接进未央宫的不再是八叔,而是换成了九叔。
这是怎么回事?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夫人吗?
可是她此时仍旧如同前世一般,有高位,却没有宠爱啊。
刘进迟疑之间,脑海中倏然闪现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猜测——有没有可能,他祖父也跟他一样,都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
所以才会弃九叔而选八叔!
李广利现在在做什么,得到祖父的看重了吗?
前世这时候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名声……
刘进心里边有了几分底,脸上却不显露,且此事对于他和储君一系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谁不知道他祖父跟他父亲父子情深,一段佳话呢!
遵从天子的命令,他和九叔一起搬进了未央宫,接下来的几天也的确证明了他的猜想,那就是——今生祖父对他,可比前世要看重得多!
甚至于连在翻阅奏疏的时候,也会叫他到近前去,询问国策。
这是前世他没有的待遇。
刘进自然对答如流,引得天子近臣们啧啧称奇,向天子道喜的时候,也愈发得到祖父的宠爱。
刘进起初很高兴,只是慢慢的,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偶尔问问,表示一下宠爱也就罢了,为什么祖父你好像真的摆开架势,要拉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孙儿理事啊???
这些朝政大事,不应该去找我父亲吗?!
难道祖父这时候就开始防范父亲了吗?
不至于吧?
刘进忍了几天,最后实在扛不住了,终于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说了出来:“这些军国大事,还是叫父亲来与您一处参谋,更好一些吧?”
皇帝从奏疏当中抬起眼来,以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盯着他:“你父亲难道不会累吗?!”
刘进:“啊???”
因为这答案太过于荒谬,他甚至于没能克制住,扭头看了眼镜子。
确定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结结巴巴的向祖父确认:“可,可父亲这时候正当盛年啊……”
皇帝语气用力:“再过几十年他就老了!”
刘进:“啊???”
他委委屈屈的道:“父亲隔三差五出去跑马,斗狗,赌钱……”
皇帝皱眉道:“别胡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父亲明明很是勤勉,忙于公务!”
刘进委委屈屈的道:“真的……”
皇帝语气再次开始用力:“你父亲他只有三十岁,他能说谎吗?!”
再看向这个跟自己一样得到了命运眷顾的孙儿,神色重又柔和起来:“能者多劳,进儿,你多担待一点吧,反正你聪明!”
刘进恍恍惚惚,语气无力:“啊?”
怎么这样啊……
……
虚假的世界。
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群雄争锋,各凭本事。
真实的世界。
被老父亲宠爱,啃老。
被表哥宠爱,啃亲戚。
年纪再大点,啃儿子。
到最后刘彻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我怎么觉得这个世界特别顺利,一点儿坎坷都没有啊?”
空间里的人较之他的迷惑,更多了几分愤怒和妒忌:“怎么回事,男人的软饭你也能吃?!”
刘彻:“……”
嗯,怎么不能呢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