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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 第 329 章 刘老登大舞台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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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充给李广利和刘屈氂带来了隐藏在暗处的真相,但是这并不能为二人解惑,反而让其陷入到更昏暗的深渊中去。

    那人的从兄是太子的门客,他受命于谁,好像也有了答案。

    可是这答案对于眼下的困局,又有什么益处呢?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终于,李广利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

    因为恐惧和愤怒,他面容整个扭曲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声音嘶哑,发出近乎呜咽的嘶吼:“是他陷害我们,是他设计引诱我们走向这条路的!”

    “如果不是他故意为之,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别忘了,巫蛊诅咒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然后使人前来引诱我们的,这本身就是谋逆,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刘屈氂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广利便发疯了似的去摇晃江充的肩膀:“我们完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好过!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充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因为脸上看不出任何喜色,这笑容反倒显得神经质起来。

    “海西侯说的很是。”

    他神情狰狞,森森道:“终日打雁,最后却被啄了眼——左右都是个死!”

    ……

    对于霍嬗的谨慎,刘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然而就在来使受令离去之后不久,却又再度匆忙赶了回来。

    刘彻抬起头来:“怎么了?”

    来使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道:“绣衣使者江充持天子便宜行事御令,在宫门外,协同海西侯李广利、澎侯刘屈氂,求见陛下!”

    他试探着问:“殿下,李逆既然露面,是否立即将其擒拿?”

    刘彻心下一哂,轻轻摇头:“向来臣不越君,江充持天子手令,带人入宫觐见,合情合理,不必阻拦。”

    来使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

    江充带着两名同谋者一处进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两手准备。

    若能够顺利进宫,直达御前,这当然很好。

    可要是还没能到皇帝面前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那也很好!

    在巫蛊案正式开审之前,李广利有罪,并不能等同于他江充有罪,皇太子没有权力将他这个直接受命于皇帝的鹰犬扣住。

    如若不然,在天子心里,这跟谋逆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于如此一来的后果,很可能比在天子面前揭发此事乃是皇太子诱导海西侯为之更加严重。

    可惜啊,皇太子看起来癫狂,但实际行事的时候,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

    江充持天子手令在前,神色惶惶却也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李广利和刘屈氂紧随其后。

    彼时正是深夜,宫城之内却被无数支火把映照得如同白昼,光影流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晦暗难测起来。

    三人与入宫复命的霍嬗擦肩而过,视线碰撞在一处,交织出炽烈的火花,然而到了此时此刻,谁都知道多说无益。

    短暂的目光交锋之后,视线随即错开,一前一后,就此南辕北辙,各不相干。

    相较于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惶然与仇恨,江充心里仍且怀有几分希望,作为天子的鹰犬,他很了解上位者内心深处的恐慌和猜疑,也拼尽全力转动大脑,想办法叫自己活下来。

    前边有内侍引路,江充注意到,建章宫里入夜就会熄掉的灯火重新点了起来。

    他心绪猛地一沉。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皇帝上了年纪,睡眠变浅,夜来时常难以安枕。

    为了能叫他安睡,每到傍晚时分,宫人们便会将烛火熄掉一点,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熄一点,再熄灭一点,且在他入睡时保持着极致的安宁。

    因为天子一旦从睡梦中被惊醒,这晚就很难再睡着了。

    而失眠所伴随着的,必然是烦躁与想要杀人的怒火。

    作为执掌绣衣使者情报的统领之一,江充真切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此时此刻,便难免为此忧心不已。

    可是他猜错了。

    出乎江充的预料,此时皇帝的心情很好。

    甚至于,这满殿灯火并不是在他醒来之后才点起来的,而是这一晚他根本没有入睡。

    这是一个注定会被史书所铭记的日子,是一个注定会在大汉掀起腥风血雨的日子,是他早在几年前便播撒下的种子终于能够收获的时候——这样美妙的夜晚,正该彻夜回味,怎么能早早睡下?

    这偌大宫城里的所有人,内侍也好,宫人也好,禁军乃至于南北军也好,都成了皇帝蔓延出去的眼睛、探索出去的耳朵。

    他是整座皇城的中枢,听自己权位的延伸源源不断的传递消息回来。

    皇太子使人包围海西侯府。

    皇长孙扣押了八皇子的身边亲随。

    海西侯夜会澎侯。

    绣衣使者江充火急火燎的冲进了他设置好的陷阱里……

    而他则高坐钓鱼台,随时观察着场中的形式,漫不经心的收一收网。

    江充三人进殿之后,见到的便是神情愉悦、精神矍铄的天子,这当然比见到一个怒盈于色的天子来的要好,可不知怎么,如此诡异的情状,却也难免叫他们心惊。

    李广利是首告。

    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最适合第一个站出来阐述这场阴谋。

    李广利摘掉了头顶的帽子,轻轻放置在一边。

    他很清楚,无论能不能以此为由扳倒皇太子,他都必死无疑。

    因为当他决定开始巫蛊案的时候,本身就是死罪了,至于是否是为人引诱,在论罪上都不会得到丝毫的宽宥。

    但既然一定要死了,凭什么不拉一个垫背的?

    有大汉皇太子一同赴死,也不算亏!

    李广利跪在地上,向皇帝阐述整件事情的经过,说到懊悔之处,声泪俱下,痛哭不能自已。

    只是有一点,他小心的回避了八皇子在其中的作用,将欣然参与,改成了一无所知。

    至于负责去埋葬木偶的人,当然也是受令于他,而非八皇子。

    这个提议得到了刘屈氂和江充的附和。

    把八皇子一起拉下水,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只会让皇帝更恨他们,觉得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儿子。

    可若是将八皇子在其中发挥的作用略去——汉室的诸侯王,来日未必不能够给予他们余荫。

    想当初,太宗孝文皇帝,不也只是一个诸侯王吗?

    皇帝起初见李广利跪地请罪,还有些茫然,听到一半,却是面露愠色,盛怒不已:“你好大的胆子!”

    甚至于没给李广利再说什么的机会,便转向左右:“小八呢?马上把他叫来——他舅舅参与了巫蛊案,难道他果真一无所知?”

    李广利以头磕地,其意志之坚决、动作之猛烈,以至于他当场就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原地晕眩了几瞬,才勉强收敛起精神,声色俱哀道:“陛下,八皇子不仅仅是您的爱子,也是臣的外甥,他的母亲是臣的胞妹,若无妹妹,李氏如何会有今日的富贵?”

    “巫蛊,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臣若是将他牵连到其中去,上有愧于君父,下有亏于早亡的夫人,还请陛下明察啊!”

    李广利又一次重重叩首于地。

    皇帝坐在上首,因为他的言辞,脸上浮现出几分迟疑来:“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小八都没有参与,对此一无所知?”

    李广利声色恳切道:“陛下圣明!”

    皇帝因此略略柔和了几分神色,犹疑几瞬之后,终于道:“去叫小八来,我要听听他的说法。”

    语气已经和缓下来。

    李广利暗松口气。

    ……

    天子的近侍连夜赶往八皇子的寝殿,往刘进处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后者核验无误之后,很痛快的将八皇子交了出去。

    作为皇帝的爱子,八皇子熟悉皇帝身边的所有近臣,心知今夜宫中生变,怕是事发了,再见父亲使人来传自己,难免要小意试探一二。

    然而他能够位尊至此,靠的是投胎,皇帝近侍能有今日,靠的就纯粹是头脑敏锐、人事练达了。

    谁敢在这个关头向他透露消息?

    不要命了吗!

    全程缄默,一言不发。

    八皇子只是脑袋不如他们聪明,并不是不会察言观色,见状心就冷了一半。

    ……

    八皇子既被提走,刘进今晚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他那些亲信早就被投进了掖庭,这会儿又走了这个身份最要紧的,他也就无谓继续留在那儿了。

    回到自家地盘去向父亲复命,他眉宇间有些踯躅:“父亲,李广利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八叔从此事当中摘出去的。”

    刘彻听得面不改色:“这是人之常情。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祖父是否愿意相信,而你八叔到了御前,又如何分说了。”

    刘进端详着父亲的神色,若有所思:“您觉得,八叔这回在劫难逃了吗?”

    “事到如今,你八叔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刘彻对上了儿子的视线,微笑着告诉他:“当上位者对你心生厌恶的时候,你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

    刘进从这短短的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教诲的疑似,立时跪下身去,郑重道:“是,儿子记住了。”

    ……

    八皇子心底的所有侥幸,都在见到跪在殿中,头破血流、神情狼狈的舅父时灰飞烟灭了。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然后他听到了大殿之上,父亲那苍老而不乏威仪的声音响彻耳边,宛如神佛垂问世人:“小八,你可曾参与其中?”

    这叫八皇子怎么说呢?

    顾全骨肉义气,说自己参与了,然后跟舅父一起死吗?

    还是保全自身,以图来日,说自己毫不知情?

    这是纯粹的人性的拷问。

    八皇子看着跪地不起的舅父,眼神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几经迟疑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回禀父皇,儿臣先前的确对此一无所知……”

    将苦涩和哀恸压到心底,他难以置信的责难李广利:“您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可是我的长兄、大汉朝的储君啊!”

    对,就这么说。

    额头上涌出的血液流下,湿润了眼睑,也模糊了李广利的视线,好像连带着叫他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

    但他还是从外甥的语气当中,感知到了对方给出的答案。

    就这么说。

    保全自己为上。

    可是在此之外,李广利也终究是凡人,难以避免的会有些黯然。

    小八,舅舅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刘屈氂始终没有做声,江充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李广利头晕脑胀的跪在地上,八皇子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皇帝看着这甥舅二人落得如此地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不忍,叹息一声,责备儿子道:“说了你多少次?休要作此妇人情态,你我父子,难道朕还会不相信你吗?!”

    八皇子尤且泪眼涟涟,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却放了下来,李广利一直紧绷着的肩头也随之松了下来。

    又听皇帝吩咐近侍:“去给他们甥舅俩递条面巾,好歹叫擦擦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李广利脑袋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袋转的更慢了,江充却是人中之精,从天子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几分松动。

    或许,这也未必就是一场死局?

    他正思量间,已经有天子近侍端着托盘近前,到八皇子面前去,双手递了温热的面巾过去。

    八皇子接到手里,先自叩谢君父,甚至于没有发觉来人相当之面生,他伴君多年,竟从未见过。

    而就在他擦脸的功夫,那近侍已经到了李广利面前,同样双手将面巾递上。

    李广利双手接过,还没上脸,便极客气的道了声多谢,对方竟也不曾离去,手持托盘,侍立在侧。

    起初李广利还没察觉到异样,用面巾擦了把脸,顺带着将眼睑上将将开始干涸的血渍擦掉,发觉那近侍仍旧在侧,才半躬着身,重又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叫他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浑身的血液好像全都在那一刹那集中到了脑袋里,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手里沾血的面巾倏然落地。

    原本跪在他身侧的江充察觉有异,迅速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也怔在当场。

    刘屈氂更是傻眼了。

    李广利嘴唇张张合合几下,喉咙里翻涌出一阵言语难以形容的闷响声。

    终于,他说话了:“你?!你——”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力劝他行巫蛊构陷储君的那位门客!

    对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眸底神色,彬彬有礼的向他欠一下身,转头往帘幕内隐去了。

    李广利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僵在原地,如同一具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刘屈氂与江充已然跌坐在地,面无人色。

    八皇子尤且不明所以,不安的道:“舅父,您,您怎么了?”

    李广利却没有看他。

    那过于巨大的冲击叫他的脑内世界天崩地裂,此时此刻,他眼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他抬起头来,以当下朝臣堪称无礼的姿态,死死的盯着御座之上的天子。

    “陛下……”

    八皇子不明所以的上下看看,急躁不已:“舅父,您这是——”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忽然间笑了。

    笑声起初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到最后,皇帝那愉悦中难掩得意的笑声响彻大殿。

    与之相伴的,是殿下三人愈发瑟缩的身形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面容。

    李广利眼含热泪,在极度的悲愤之下,甚至于破了音:“陛下!难道说,难道说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吗?!”

    皇帝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倨傲:“朕是天子,是九州四海之主,普天之下,孰人不是朕的臣民?!”

    李广利眼眶里滚滚流出泪来。

    不是因为伤心亦或者愤怒,而是因为情绪的彻底崩溃。

    他又一次重复道:“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是吗?”

    “是您让他到臣的身边去,鼓动臣掀起针对皇太子的巫蛊之祸,是吗?!”

    八皇子听得傻住了。

    皇帝大笑出声,快活的笑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他站起身来,手扶住腰间佩剑,冷笑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怀叵测,如若不然,即便是公孙龙在世,也说不动你!”

    皇帝兴奋的在御座下方踱步:“李广利,朕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社稷贼子,罪该万死!”

    李广利嘴唇嗫嚅几下,神情绝望,好半晌过去,才颤声道:“不,我不是。”

    他艰难的为自己分辩:“我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如若不是您让人蓄意煽动,我根本想不到要用巫蛊……”

    “哦,”皇帝冷笑着驳斥他:“别人煽动,你就要听吗?别人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里觊觎大位,才会与社稷贼子一拍即合,合起伙来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勾当来!”

    “常言讲无风不起浪,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自己没那个心思,别人是如何也挑唆不起来的!”

    李广利听到此处,不由得痛哭出声,再也无法维持跪坐的姿势,跌坐在地,哭着道:“您怎么能这样行事?天下众人,谁又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量呢?”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朕的行事吗?你大胆!”

    又骂道:“无父无君的悖逆之徒,难道你以为普天之下尽是尔等这般不忠不义之臣吗?!”

    他问一侧的近臣:“倘若他果真是贤臣,难道会陷入此彀吗?”

    近臣马上跪地摇头:“真正的贤臣,在听闻门客劝说自己行巫蛊之事构陷君上的时候,就该马上驳斥他,然后大义灭亲,将其扭送京兆尹府,明正典刑,海西侯反其道而行之,可见其人绝非贤臣,而是佞类。”

    皇帝断然道:“不错!这么浅显的道理,一个侍臣都懂,你却不明白,李广利,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胸膛里充斥着计策得逞的快感,还夹杂着一些“朕果然是圣明天子、烛照万里,早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好人,下手试了试,嘿,他果然是佞臣”的得意。

    这时候腰也不疼了,退也有劲儿了,手扶佩剑剑柄,踱着步,大声指责李广利:“你不过是外戚之家,又不曾建什么社稷功勋,因为李氏的缘故得到富贵,怎么敢违逆朕的意思,大肆豢养门客?魏大将军跟冠军侯都没做的事情,你居然敢做?!一定是心怀不轨!!!”

    李广利难以置信道:“陛下,这,这是您允许了的……”

    皇帝眸光猛地一肃,戾气十足的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是朕叫你豢养门客,心怀叵测的吗?!好啊,你居然敢如此指责君上!!!”

    李广利:“……”

    皇帝见他不做声,复又冷笑起来:“当初你平定南越,微末功勋,居然也被封侯八千户,你难道不觉得羞愧,更该以死回报社稷,回报朕吗?!”

    “忘恩负义的东西,结交朋党,构陷储君,这就是你回报朕的方式!”

    李广利嘴唇动了动,终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里遍是苦涩,再没有别的情绪了:“是,都是臣的过错,臣忘恩负义,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

    皇帝甚至于都没等他说完,就冷酷的打断了他的话:“当然都是你的错!不然难道还是朕的错吗?!”

    “都是因为你这个小人,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广利,踌躇满志道:“是你逼着朕走到这一步的,你——李广利,才是罪魁祸首!”

    “而你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你自找的,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