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扎根基层,结结实实做起了啬夫,魏不疑抱着佩刀在旁边给他做护法。
县令来自长安,知道他的身份,虽然不欲暴露,但看了他的来历之后,还是故作讶异的道了句:“原来是董生的弟子。”
又吩咐左右:“不要看他年纪小,就欺负他,董生弟子遍天下,备不住什么时候,就有贵人想起这个师弟了。”
左右唯唯。
因此待刘彻便略客气些,起码没了给新来的毛头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
刘彻做了一名官吏最底层的乡啬夫,负责操持的工作就是征收赋税,早先骑着从长安一路过来的那匹马,也留在了洛阳令那儿——马匹这种战略物资,哪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啬夫可以拥有的!
县内辖有七乡,刘彻在离县衙最近的那个乡做啬夫。
乡下边的建制是里,里之后是亭,刘邦曾经便是泗水亭长。
换言之,对长安的大人物和列侯来说,乡啬夫是个芝麻大小的人物,但是真的放到底层去,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地头蛇了。
当然,前提是乡啬夫自己得立起来,别叫人拿捏把控住才好。
刘彻有着高屋建瓴的前瞻性眼光,但真正到底层去做事却还是第一遭,手底下的人倒是有听话顺从的,但更多的是阳奉阴违。
花钱买了头驴骑着下乡走动,有诚惶诚恐的,也有表面敬奉,实则不拿他当一回事的。
他跟笋人们讨教经验:“这咋整?”
李世民说:“别看我,我没当过这么小的官儿,真不懂!”
朱元璋跟李元达起于草莽,毁坏倒是很有一手,但底层建设……还是算了。
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嬴政身上。
嬴政略有些诧异的一抖眉毛:“怎么,你们觉得我当过啬夫?”
笋人们:“……”
得了,从头做起吧!
刘彻苦中作乐的想,治大国若烹小鲜嘛,都是小事儿。
给县令写匿名举报信,挑动起敌对势力内部的嫌隙。
依照法令,将自己队伍里吃里扒外的把控住,当众打了十棍立威。
拉一波儿本土势力,承诺跟他们缔结合约,把另一伙儿打垮。
扶持一波儿新的势力,选几个有眼力见的来自己手底下做事,再用他们打垮前一波儿。
最后再向隔壁乡的同僚求助:老哥,弟弟这边儿缺人手呢,有没有兴趣推荐几个人来做事?
让外力势力涌入本乡,平衡自己提拔起来的新生势力。
一整套流程走完,整个乡几乎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别说是底下征收税赋的吏员,连乡长都被他给架空了。
紧接着刘彻就开始以啬夫之名操持别的事情了。
本地势力厚赠的金银,除了吃穿嚼用,一半拿出来资助孩童读书,另一半拿出来征发徭役,整修乡内的道路。
别处的乡长和啬夫闻言都惊呆了。
钦佩之余,又含蓄的劝他:“还是要留下一些钱货,以备来日,毕竟你尚且年轻,还未娶妻,不知道养家糊口的难处……”
刘彻笑:“千金散尽还复来,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众人大为惊奇。
相隔几个县城,有位富商听说此事,感慨道:“少年人有如此心胸,还要担心来日国家是否能够昌盛吗?”
遣人前去提亲,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厚赠千金。
他的妻子埋怨他:“相士都说了,女儿有大贵之像,是有福气的人,列侯替儿子求娶你都没有答应,惹得对方很不高兴,如今怎么能把她许给一个啬夫呢!”
富商道:“这样有志气,轻金银的,哪里会是池中物?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多嘴!”
没想到却被刘彻婉拒:“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富商得知不怒反笑:“刘郎也要学冠军侯吗?好志气啊。”
又使人赠了百金与他,不复再提嫁女之事。
刘彻为此啧啧称奇:“谁说商贾便没有上古君子之风呢。”
转而就把这笔钱投到了公共事业的建设上。
他到了彼处半年,乡内的道路平整了,沟渠修缮了,连同孩子们也有了读书的地方和老师,百姓看在眼里,又如何不感激?
而刘彻自己,其实也是乐在其中。
这半年里,他穿的是寻常衣裳,住的是官署后房,骑的是一匹毛驴,吃的是粗茶淡饭,可与此同时,人结实了,长高了,连同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极大的拓展了。
等到了九月,他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休年假过年回家见爹娘——汉朝以十月为岁首。
到了县里之后,却被县尉皱着眉头给顶回去了:“小刘啊小刘,你也不看看现在为了岁首的税赋文书呈送,县里都忙成什么样子了,怎么偏就赶在这个时候回家?”
县尉眼下青黑,神情疲惫,还不忘摆出官架子PUA他:“怎么大家都不回去,就你想回去呢?你思念家乡和父母,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看看我们,谁不是废寝忘食,公而忘私?我老家在胶东,也是两年没有回去看看了啊!”
最后又加重语气:“小刘,别太不懂事!”
刘彻:“……”
空间里笋人们笑的惊天动地。
他额头上青筋跳跃一下,强行挤出来个笑脸,问:“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县尉打哈哈道:“这个问题啊,其实不是休假的问题,它是那种……你应该也明白的……”
刘彻转身就走。
县尉还不高兴,满面愠色,同身边人道:“看这小子,多猖狂!”
旁边的狗腿子还在拍马屁:“就该这么给他点颜色看看!”
上任之后动作搞那么大,知道的他是个啬夫,不知道的,以为大汉都是他的呢!
县令老早就准备好了岁首入长安的事情,顺带着洋洋得意的做起了升迁梦。
他又不傻,皇太子最开始到这儿,他担心的是这位小爷干几天就泄了气儿,亦或者遇见什么麻烦。
再后来看人家如鱼得水,一声都没坑,就连消带打把整个乡都捏在了手里,就知道真龙果然非池中物。
皇太子既出了关,想来就不会轻易回去,届时啬夫之后,必会因为功绩而得到新的差使,他有功,自己这个县令不也有功?
美美的抱着储君大腿飞升!
只是等了又等,都没见皇太子打报告说要回京的事儿,县令就忍不住急了。
陛下有多看重和思念皇太子,他也是知道的,怎么这一位完全没动静呢?
偏生这是角色扮演阶段,县令还没法直接问,只能装作忽然间想起来这事儿似的,说了句:“要送到丞相府的文书和税表都准备好了吗?”
县尉毕恭毕敬道:“准备的差不多了。”
县令这才故作不经意似的:“对了,那个刘清怎么样?他老家不是长安的吗,没想着顺道回家看看?”
县尉嘿嘿笑道:“想的,被我给撅回去了!”
县令大惊失色,险些从座椅上摔下去:“啊?!”
他霍然起身:“谁让你把他给撅回去的?!他,他可是——”
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你不知道他爹是丞相的门客吗?怎么敢这么得罪他!”
县尉先是一惊,复又笑着宽抚他:“您忘了,公孙弘已经致仕,不在丞相任上了,人走茶凉,他爹都未必能掀得起浪来,更何况他呢!”
县令几乎原地气晕。
你妈的猪队友!
你不经意的煞笔行为,毁了我好多温柔!
虽然很想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咆哮着让他赶紧三步一磕头把人请回来,告诉他给他放假,又怕坏了皇太子的伪装计划……
县尉被上司用那种想吃人的目光盯着,即便是个傻子,这会儿也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难道他爹又傍上了新的贵人?”
他马上警醒起来:“我这就去给刘公子批假……”
县令心好累:“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出去吧。”
自己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使人去给刘彻传讯。
先是报喜,掩人耳目:令尊高升了!
然后是真实目的:给你批三个月的假,赶紧回家跟父母团聚吧。
送信的人回来告诉县令:“他说知道了,又说本朝年假向来不过十日,而他入仕不到一年,还没到能够休探亲假的时候,个月便不必了,二十日足矣。”
县令心说才休二十天啊?
光路上就得耗费多久啊……
只是长久以来,他已经足够了解皇太子的脾气了,也没质疑,只是很客气的使人去道:“只管轻装简行上路便是,行李和物产可以让县内的差役送去,路上也轻便些。”
这一回,刘彻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十里八乡总共也没多大,新上任的啬夫要回家探亲的消息传出,诸多百姓前来相送,殷切之余,恋恋不舍:“您还会再回来吗?”
刘彻骑着一匹劣马,怀里抱着一只竹筐,筐里还塞着两只鹅。
见多了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直白又诚挚的言辞,出神几瞬,郑重应声:“会回来的!”
就此跟魏不疑一处上路。
相较于从前离开长安的时候,他们都长高了,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豁达舒朗,身形也更结实了。
二人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因为近来多秋雨,头上戴了一顶斗笠,腰有佩刀,看起来很像两位侠客。
只是一个背篓里装了两只鹅,另一个还背着一筐鸡蛋,倒是跟侠客不搭边了。
魏不疑头疼得很:“我实在是怕颠破了,咱们找个驿馆,让他们煮熟来吃了吧!”
刘彻听着后背处两只白鹅的叫声,哈哈笑着应了声:“好!”
两人须得在马背上颠簸赶路,吃的倒是不多,偏生鸡蛋很多,一时又吃不完。
魏不疑询问过刘彻之后,遂用木瓢盛着,另取了些便宜吃食,到驿馆外,分给在驿馆高墙外避风的衣衫褴褛之人。
对于寻常人来说,每一口热饭都是弥足珍贵的。
众人连声道谢。
还有个头发乱糟糟、形容与乞丐一般的年轻人一瘸一拐的到魏不疑面前去向他道谢,又问:“敢问贵人名姓?来日或可有报。”
魏不疑听他语气,好像读过书似的,没有通禀姓名,却反问道:“你是何方人士,何以沦落至此?”
那人目光在魏不疑半旧的衣裳身上扫过,再看他几眼,忽然间低下头去,一声不发的离开了。
魏不疑心下惊疑,上前几步便要追问,那人头也不回的道:“都是过往伤心事,提它做什么呢。”
魏不疑见他不愿说,终于转身离去。
而那年轻人一瘸一拐的到了角落里,才将小心守着的热鸡蛋递给同伴:“小妹,你吃。”
那同样形容狼狈,几乎看不出是个女孩儿的小妹看了眼哥哥手里的豆饭,默不作声的掰了一半儿,才低声问:“哥哥可曾问过恩人名姓?”
那年轻人同样低声告诉她:“起初没认出来,后来知道了,他又追问,我却觉得不必将他们拉到这趟浑水里……”
那女孩儿默然片刻,再看着手里的半块豆饭,有些凄楚的道:“爹爹看人的眼光,的确不俗,也的确不必将他们拖进这浑水里来。”
刘彻并不知道驿馆墙外的这场风波,等魏不疑回来,便匆忙上马,奔赴长安。
魏不疑起初还想跟他说一句在门外遇见的那个人,只是出门在外,又是去往长安的官道,遇见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且对方又不愿说,便也罢了。
……
刘彻一路疾行北上,到了长安驿馆,早有人守候在此,备了热水饭食和簇新的衣裳。
他却无心去看,选了匹骏马骑上,问过皇帝在建章宫,便径直飞马去了。
魏不疑都没来得及说:“殿下你还背着两只鹅!”
皇帝与爱子分别大半年,早就牵肠挂肚了,只是身为帝皇的形象包袱太重,不能如同皇后这个生母一般,神色焦灼又急切的在殿内踱步。
皇帝隐隐的有些不快,还有些没法说的妒忌,板着脸道:“人已经到了长安,何必这样沉不住气?实在有失风范!”
皇后低下头去,柔声请罪:“是妾身冒失了……”
皇帝身旁,一个体态婀娜的倾城佳人见状,却温柔道:“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皇后娘娘怎么能不惦念呢?陛下嘴上不说,心里的思念之情,只怕不比皇后娘娘少。”
皇帝舒一口气,拍了拍爱妃的手背,没有言语。
这时候,相隔老远,便听熟悉的呼喊声遥遥传来:“父皇!父皇我回来啦!!!”
皇帝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咋咋呼呼,没个储君的样子!”
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站了起来,快步往门外去。
皇后赶紧把第一排的最佳舞台位置让给他。
刘彻背着筐一路跑上来,瞧见皇帝之后二话不说跳起来抱住了他。
皇帝有些不适应这样炙热的亲近,不太自在的拍了拍儿子的背,结果却只拍到了他的竹筐。
他咳嗽一声,借机松开:“这是什么东西?”
刘彻兴高采烈的将竹筐解了下来,打开盖子给皇帝看因为连日赶路有些萎靡的两只大鹅:“这是我临行前,治下的百姓送给我的!”
“是我这个啬夫做得好,他们才送的!”
他眉飞色舞道:“那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可我觉得,这两只鹅就够了。父皇教出了一个能得到百姓爱戴的儿子,还有比这更好的新岁贺礼吗?!”
儿子在外边经历了什么,皇帝一清二楚,可即便如此,这会儿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神采飞扬的站在自己面前,内心深处也是一片滚烫。
无法将自己的满意尽情的倾诉出来,只转过身去,声音振奋倒有些颤抖的吩咐左右:“把鸟鱼观的那几只呆鹤撵出去,让这两只仙鹅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