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其实并没有抚育幼儿的经验,即便他是在三十岁高龄的时候才拥有了第一个儿子。
那时候他正忙着拔高御史大夫的权位,用以制衡丞相,同时还要兼顾帝国的对外作战,虽然欣喜于得子,但真正照顾孩子的,还是他的生母与侍奉的保母们。
但是就在今晚,在听闻儿子的心声,乃至于检验过这块真金之后,皇帝忽然间生出一个念头来——手把手的将一个天资聪颖的小儿调/教成一代明君,这不比出去打猎好玩儿吗?!
冠军侯能栽培出来,没道理一代明君就不行啊?!
再则,这小子心里边的想法,还怪讨人喜欢的,搁在身边隔三差五的听听,不也很有意思?
又思忖着王贵妃的事儿。
他已经没有再去见这女人的意思了——短短一日之间,这女人的愚蠢就已经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只是在犹豫,真的要让王氏继续抚养三皇子和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吗?
还是算了。
唯我独尊的天子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王氏本就愚蠢,失宠之后更容易走向偏激,让她来抚育孩子,就是害了他们。
他对王氏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但是此时此刻,尤其是在子嗣不丰的时候,膝下的每一个皇子都弥足珍贵。
皇帝想到这儿,忽然间问旁边的长子:“叫你三弟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皇后听见,都没来得及递个眼色过去,刘彻就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好啊!”
哥哥照顾弟弟,这不是天经地义?
再说,皇子毕竟是皇子,衣食住行都有侍从们照拂呢,又无需他亲力亲为。
皇帝听得失笑的同时,却也听见了皇后心里的迟疑。
“这个傻小子,怎么敢大包大揽……三皇子如今只有两岁大,若是有个万一,算谁的?更别说还有王氏腹中之子,若三皇子她都保不住,难道就能保得住肚子里那个?”
皇帝心头猛地一突,被这话给点醒了。
王氏腹中之子也已经五个月了,又刚动过胎气,这时候不适宜再去刺激她的情绪了,即便真的打算将三皇子交给别人抚养,也该等她生产结束之后才行。
他微微颔首,摸了摸儿子的头,却没再提此事,只说:“该正经的给你选几位老师了。”
……
是日晚间,君臣畅饮直至深夜,方才兴尽而散。
皇后与儿子一道登上马车,往椒房殿去,直到这时候,才低声同他道:“贵妃和三皇子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我冷眼瞧着,这事儿怕得到贵妃生产之后才有眉目。”
又叮嘱他:“以后在你父皇面前说话,务必要三思而后行,三皇子虽然只有两岁,但也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了,他又不是没有外家,即便真的将他抚养长大,难道他就会认我为亲生母亲?”
皇后叹息着道:“依照王氏的性情和在后宫中的跋扈,一旦失宠,即便别人不去磋磨她,她自己也会生生怄恨而死的,来日三皇子长成,怕不是要当成你我母子的罪过,淮南厉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皇后所说的淮南厉王,便是高皇帝的幼子、如今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的父亲。
他的生母曾经是赵王张敖的美人,后来被张敖进献给高皇帝,侍奉之后有了身孕,却没能随从高皇帝离开,而是仍旧留在了赵地。
后来张敖牵涉到谋逆大案,相关众人都被下狱,这位美人也不例外,为求保命,遂将自己身怀高皇帝血脉的事情告诉狱卒。
狱卒不敢隐瞒,禀告上去,高皇帝余怒未消,置之不理。
这位美人的弟弟遂辗转恳求到吕后的宠臣申食其门上,希望他能在吕后面前进言,请后者劝说高皇帝看在姐姐身怀有孕的份上,将她放出牢狱。
申食其答应了,进宫去求,可吕后哪里愿意理会丈夫的风流债?
自己男人在外边儿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这会儿那女人蒙难,还要我去求情,放她出来?
我怎么这么闲啊!
最终也没有出面劝和,申食其见状,当然也没有再说什么。
几番筹谋都宣告失败,最后那位美人在诞下一子之后,在狱中绝望自杀。
而她所诞下的这个儿子,就是淮南厉王刘长。
高皇帝闻讯之后,追悔莫及,下令安葬那位美人,同时又让吕后收养了她的儿子。
也是因此,在高皇帝薨逝之后,刘氏诸王都被吕后犁了一遍,淮南厉王却因为被吕后抚养,而得以幸免。
后来吕后薨逝,淮南厉王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反吕诸臣那边,身先士卒参与清算吕氏,又亲手将申食其锤杀——如果当年我母亲下狱的时候,你拼死去劝谏吕后,完全来得及将她救下的,但是你没有!
皇后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孙媳妇,当然要承认清算诸吕的政治正确与淮南厉王的弃暗投明,但是从一个纯粹的女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别人的儿子是养不熟的!
害死淮南厉王生母的是谁?
反正罪魁祸首怎么也数不到吕后和申食其。
吕后当年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她既不是刺向赵国美人的那把刀,也不是执刀的那个人。
申食其或许没有为了那位美人拼尽全力,可是因为这样,他就该死吗?
淮南厉王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却对她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而三皇子——他可比淮南厉王大多了,与王氏之间的感情,也该当比淮南厉王同他的生母深厚得多。
皇后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彻反倒看得清楚:“吕氏之所以遭到清算,是因为吕后薨逝之后,他们无力把持权柄,同淮南厉王关系不大。他会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去推一把,但是绝对不敢在大树根深蒂固的时候兴风作浪。”
吕后还在的时候,淮南厉王敢表露出一丁点缅怀生母,憎恨申食其和吕后的意思吗?
打死他也不敢!
是以此时此刻,刘彻也不在乎三皇子可能会有的仇恨。
他说:“我不是为了三弟,是为了父皇。”
皇后注视着他:“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顺利长大的。”
接收了三皇子,或许也要接收王氏腹中之子。
养大了未必能养熟,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养不大……
到那时候,皇帝又会怎么想?
刘彻随意地道:“现在这档口,还远没到父皇疑心您残害皇嗣的时候,犯不上,也不至于……”
皇后回想起今日宫宴上的一幕,神色有些复杂:“你倒是很懂你父皇的心思啊。”
刘彻:“……”
哟呵,言多必失!
缄默了一整个晚上的空间笋人们终于找到了发挥的地方。
李元达:“可不是?老登惜老登嘛!”
朱元璋:“可憋死我了——”
李世民却很感兴趣的问了句:“你们说要是彘儿不说话,但是我们说话,他能听见吗?”
嬴政慢悠悠道:“——提前二十年开始求仙问道,少走了多少弯路。”
究竟会如何,刘彻其实也拿不准,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别叫他们说话为上。
剩下的他一个人应付就很轻巧。
皇帝并不忌惮儿子有小心思,老话重提一下,他自己也是打皇子那阶段过来的,有什么不懂的?
他只在意儿子是不是真的孝顺,有没有谋逆之心,会不会看老爹在位置上坐得太久了,等不及要把亲爹拉下来了。
自己个儿心里边想什么,刘彻还能不知道吗!
倒是空间里几个人乱七八糟的叽叽喳喳一通,忽然将目光转到了皇后脸上:“彘儿,你这一世的母亲,同卫皇后生的像吗?”
刘彻想了想,道:“六七成像吧,怎么了?”
“没什么,佩服啊!”
朱元璋由衷道:“对着你这登过了四十几年不出差错,最后调兵奋起一击,这还不够了不起吗?”
刘彻黑着脸道:“滚!”
李世民倒是提醒他:“这个世界好像并不同大汉完全一样,但是关键的节点还是有所相像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冠军侯今年多少岁了?”
刘彻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险些把这茬儿给忘了!
……
皇帝昨夜在宫内道了立储之事,毫不夸张地讲,当天晚上,整个长安的灯火较之往常都亮了三分。
都搁这儿琢磨这事儿呢!
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还有那么出息的外家,继位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而本朝皇帝的寿命,尤其是当今天子这一支,向来不太乐观。
太宗孝文皇帝薨逝时四十有六,先帝薨逝时四十有八,当今%
就算他是个逐代递增,也就是到五十。
这会儿皇长子八岁,再过十二年,嘿,刚好可以亲政!
这时候不赶紧去抱大腿,什么时候抱大腿?!
而这也正是向来朝臣和皇家不可避免的困局。
对朝臣来说,不舔皇太子吧,人家继位了分分钟给你点颜色看看。
舔皇太子吧,容易叫皇帝不爽。
朕还活着呢,你就去跟下一代君主献殷勤?!
而皇帝也很难。
盼儿子成才,不然这万里江山怎么能放心交给他?
但你他妈太成才也不行,是不是想把你老子拉下去啊!
说到底,终究是要掌握一个度。
到了第二天上朝,盖侯终究没能拔得头筹,叫丞相公孙弘抢了立储的头功,毕竟人家资历老,在皇帝面前的面子更大。
在此之后,三公九卿,列位功臣门庭出身的勋贵齐齐出列奏请册立皇长子据为储君,皇帝欣然应允,旋即下令大赦天下,赐爵朝中,民间亦是抚恤三老与孤苦无依的鳏寡孤独之人。
皇后早就知道了这消息,并不惊诧,下令赏赐椒房殿的侍从,督促少府协同太常和宗正操持册立储君的大典,空暇之时才听侍从们说,皇长子往未央宫去求见陛下了。
皇后秀眉微蹙,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
还真是逐渐长大了,主意也大了。
不过再想到昨晚他说的那些话,倒真真是有个成年人的样子了,且陛下那边儿,只怕也未必愿意自己将他约束的太紧。
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随他去吧。
……
皇帝这会儿还在跟几位要臣议事,自然无暇去见刘彻。
但是未央宫的侍从们心知陛下有多么在乎这位小殿下,兼之今日太子初立,更是忙不迭要向他献好。
一边儿将人请到偏殿歇息,一边使人赶紧去送时鲜和炒制的果子来。
刘彻在这当中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只是这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
朦胧中回想起了往事。
唏嘘着跟老伙计们介绍起来。
这个是亲近皇后和太子的人。
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敌视皇后和太子的人。
嗯,也被他下令杀了。
这个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他往哪儿倒……
算了别问了,统统都被杀了!
主打的就是一个无人生还。
刘彻还见到了苏文。
巫蛊之祸的制造者之一,至少也是参与者。
李元达怕他心绪不稳,不由得低声关切一句:“彘儿,还好吧?”
刘彻抄着手道:“啊?我吗?我很好啊。”
李世民狐疑道:“你不恨他?”
“不恨了,帐早就清了。”
刘彻神色自若道:“在下报仇从不过夜,回过味儿来就把他绑起来烧了。”
李世民:“……”
刘彻不仅是这么说,还这么做。
面带微笑的接受了内侍们的侍奉和讨好,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儿等皇帝议事结束。
如是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朝臣们从书房里鱼贯而出,不多时,更换了常服的皇帝大步从里边迈了出来。
刘彻快步迎上前去:“父皇!”
皇帝有些惊奇的看着他,伸手将他唇边的点心渣子拂去:“你怎么在这儿?”
刘彻嘿嘿笑了两声:“想你了呀!”
皇帝却听见他心里边儿嘀咕:“听说表哥打外边儿带了个弟弟回来……”
皇帝初听微怔,继而回过味儿来,知道他说的大抵便是冠军侯前次出征时带回来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了。
叫什么来着?
记不太清了。
皇帝原本就打算往建章宫去住几天,带上这小子倒也无妨,只是他年纪还小,既怕他受到惊吓,又怕他从此沉迷于声马犬色……
再转念一想,难道还能关他一辈子?
刘氏的天子,从来都不是见不得风霜的娇花!
皇帝想到这儿,遂定了心思,再瞧一眼这小子身上的穿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却瞧不出宫廷符号,心里边笑骂一声“小滑头”,行动上却毫不迟疑:“走,父皇带你出宫去转转!”
刘彻一声欢呼,兴奋不已,快步跟了上去:“好哎!”
皇帝大步在前,他小跑在后,亦步亦趋:“父皇父皇,是要去建章宫吗?!”
想去看赛狗!
想去看赛马!
想去看斗鸡!
想去看武士角抵!
父皇父皇父皇!!!
皇帝脚步一顿,义正言辞的斥责他:“我是去做正经事,谁跟你说是去招猫逗狗的?!”
刘彻诧异的看着他。
虽然但是……
爹你有点装过了嗳!
皇帝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怼到自己的马背上:“你小子,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路飞马,经御道出了宫城,皇帝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果断道:“不怕!”
皇帝于是夹带着他疾行出城,没往建章宫的方向去,而是直冲霸陵。
马是绝世好马,其人骑术亦是高超,一路风驰电掣,身后的羽林卫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远远的在后追那道影子。
马蹄声中,皇帝高声问儿子:“怕不怕?!”
刘彻超兴奋的回答他:“不怕!”
“好小子,有种!”
皇帝同样兴奋起来,又有种酒逢知己的快感,带着他一路飞驰到了霸陵高处,调转马头向下,朝着那道陡坡,问儿子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刘彻没有装糊涂,因为他真知道:“难道是当年袁盎劝阻太宗孝文皇帝的地方?”
当初太宗孝文皇帝来到霸陵,看这里又高又陡,就想在这儿飙车,飞冲直下,却被袁盎劝住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对得起太后和高庙?
太宗孝文皇帝只得悻悻作罢。
皇帝听罢有些诧异:“你居然知道!”
然后又悄悄告诉儿子:“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也想效仿太宗孝文皇帝,纵马从这儿冲下去!”
“嗨呀!”刘彻激动的直拍大腿:“是吧,是吧!”
皇帝用力的点头:“是的,是的!”
刘彻兴奋的怂恿他:“那我们试一次吧?!”
皇帝又有些诧异:“你不害怕?!”
刘彻倍儿自信的道:“小孩儿敦实,即便摔一下也没事儿,爹你成年了,身强体健,摔了应该也没事儿!”
皇帝:“……”
刘彻回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爹你不会不敢吧?!”
皇帝勃然大怒:“竖子竟敢如此轻看我!!!”
说完二话不说,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风驰电掣一般从那陡坡上冲了下去。
冤种的羽林卫们这会儿还在艰难爬坡,身下的坐骑比不得天子坐骑神骏,此时已经累得喘息连连。
恰在这时候,却听一阵响亮的马蹄声迅猛传来,宛如暴雨砸地,抬头去看,就见陛下骑乘的那匹骏马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迅猛如风,声势如雷,自山巅御道飞驰而下。
为首的羽林卫将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陛下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