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再迟钝,此时也该知道是来者不善了。
他下颌收紧,看向端坐在上首的侄子,心下且惧且怒,倒是想要拿出叔父的架子发作,然而朱棣的脾气比他要大多了——
“九叔,看在我父的情面上,今日我姑且以后辈子侄的身份再称呼你一声九叔!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是否还记得御医肩膀上担的到底是什么差事?!”
九皇子略一迟疑,上方朱棣的咆哮声便落了下来:“说!”
九皇子脸色一变,只得低声道:“我乃是天子之子,本朝亲王,而所谓御医,当然是为了侍奉皇室而存在的医师……”
“原来你也知道?!”
朱棣闻言,却是冷笑,又毫不留情道:“既然如此,九叔你连发了几日疯,强行将数名御医掠到府中,将其扣押,口中又屡有夺其性命之语,是何居心?!”
“你把太医院当什么,你这王府的后花园,还是你的私人禁/脔?!”
“论公,你乃是藩王,哪儿来的权力干涉太医院这样的宫廷官署?!论私,你身为后辈,将宫中多半太医强留于此,又至宫中皇妃长辈乃至于长嫂于何地?她们不吭声,是顾惜家族情谊,但这岂是你任意妄为的理由!”
九皇子听他帽子一个比一个扣得重,神色难免不安,慌忙道:“苍天有眼,我实在没有这样不敬的心思,主要是府上有人生了病,我忧心之下,难免乱了章法……”
“哦?”
朱棣笑道:“皇叔病了?我看您此时仿佛并无大恙?”
九皇子语气一顿:“却不是我。”
朱棣神色愈发关切:“那便是九叔母了?”
九皇子又是一顿:“也不是。”
朱棣脸上和气的神色消失了:“您二位都是我的长辈至亲,若是染了病痛,叫太医连日守着,倒也说得过去,宫中皇妃和太子妃知道,想来也能体谅。”
“只是染病的既不是您二位,侄儿倒是奇了怪了,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情面,能叫您枉顾法度,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做出这些个不合体统的事情来?”
九皇子额头微微的沁出汗来:“是,是府上侧妃……”
“侧妃?”
朱棣语气微露讶异,继而再度作色:“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为一个侧妃,皇子的体面顾不上,藩王的忌讳也全忘了!还把大半个太医院都拘在这儿给她看诊,你怎么不直接把老爷子绑回来,让他给你做场法事冲冲喜?!”
九皇子原就跪在地上,闻言只恨不能再往下挖两尺让膝盖跪的更低一点,甚至不敢再以“侄儿”称呼了:“太孙慎言!我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不敢?”朱棣嗤笑一声:“我看,皇叔的胆子大的都要包住天了!”
继而也不听他解释,便吩咐左右:“去请太医们来,也听听他们的说辞!”
九皇子闻言心下大惊,意欲阻止,却压根没人打算理会他。
太医们在这儿被拘了几日,早就憋了满腹的怨气。
要说尊贵,你九皇子能尊贵的过皇爷,你那侧妃又能贵的过皇后吗?!
可是当年皇后病逝之前,尤且叮嘱皇爷不要见罪御医,而皇爷那样暴烈的脾气,在皇后薨逝之后也记得这话,愣是没有见怪一人。
这会儿你九皇子为着自己的侧妃对着我们喊打喊杀,你是不是太膨胀了点啊?!
皇后娘娘尚且还是因为病痛离世,可你这侧妃的病,那不纯粹是心内郁结,自己憋出来的吗?
关我们屁事啊!
只是他们毕竟只是太医,官位不高,九皇子又是亲王,此时人身受限于府中,当然不敢将这满腹怨尤宣之于口,只得暂且忍下。
可是这会儿皇太孙主持公道了啊!
太医们行走于宫廷,个顶个儿的精明,眼珠一转,就知道皇太孙这是打算摆明车马的跟九皇子为难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先前被九皇子威胁要拉出去陪葬的太医跪地叩头不止,连声称罪,先说自己无能,抑制不了侧妃娘娘,然后又满脸羞愧歉疚的说:“淑妃娘娘的身体,一直都是微臣负责看顾的,上个月娘娘便有些心悸,始终没有痊愈,这几日过去,病情大抵也给耽误了,都是微臣的过失,还请殿下恕罪……”
其余几名太医会心的跪下身去,也开始叩头请罪,理由同前者相近,都是这几日耽搁了哪几个病人。
皆是上了年纪的太医,谁还没个专门看顾着的后妃呢!
九皇子额头一直凝结着的冷汗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群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知道,这个局面对自己来说是相当不利的!
妾侍的地位低吗?
还真不一定。
于氏的地位低,是因为俯视她的都是九皇子妃、皇太子妃这样的人物,对她们来说,于氏的确不算什么。
但是对陈道婆来说,于氏可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了。
同样,淑妃也好,太医们口中的其余后妃也好,虽然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妾侍,但她们是皇帝的妾侍。
品阶低一些的也就罢了,但是如同淑妃这样位居一品的后宫老人,皇太子妃见了,也要客气的打个招呼,称呼一声妃母!
“皇帝的妾侍”——要被尊重的不是妾侍,而是皇帝。
这是孝道的一部分。
这会儿九皇子为了自家的侧妃而扣下太医,耽搁了庶母们的病症,这是绝对要被指责的事情!
九皇子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不忿,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不安。
在当下,尤其是在皇家,不孝的帽子一旦扣到头上,会是一场显而易见的灾难。
他低下头去,想说几句好话,乞求太孙侄子放自己一马,不曾想门外却在这时候忽然间喧闹了起来。
哭声,叫嚷声,还有侍从们的制止声交织到一处,分外混乱。
九皇子跪在地上,头脑混沌,听不真切。
朱棣也是皱眉。
就在此时,却听一道凄厉的女声在外响起,像是一把尖刀似的,径直插进众人心口:“太孙殿下救命!!”
朱棣示意心腹:“去瞧瞧。”
心腹快步出去,不多时,又更加迅速的进来了。
他神色难掩惊诧,伏在朱棣耳边道:“是安国公夫人。”
朱棣目光随之一动,心下起了波澜,继而亲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九皇子尤且茫然。
安国公夫人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梳起的发髻也变得松松垮垮,脸上还有未曾退去的惊恐,见到朱棣之后,她二话不说,跪拜下去:“还请太孙殿下救我外孙性命!”
这回,朱棣是真惊住了。
安国公夫人的外孙……
那不就是九叔母的儿子?
谁敢在九皇子府上害他们家的嫡长子?
失心疯了吧!
再想到皇太子妃同他提及过的九皇子夫妇不合的消息,乃至于安国公夫人赶在他到这儿的时机来告发此事,朱棣眼底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兴味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对待安国公夫人,反倒更加尊敬起来:“安国公乃是天下柱石,您又是九叔母的母亲,还请随我入内说话。”
自有侍从很有眼色的近前去将安国公夫人搀扶起身。
后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恭敬应了:“是。”
九皇子此时尤且跪在地上未起,这个时候见到岳母,再加上先前那一声凄厉的“救命!”,总叫他隐隐的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好像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朱棣请安国公夫人上座,又客气的问:“这是九叔的府邸,夫人的外孙乃是府上嫡长子、我的堂弟,有谁胆大包天,敢害他呢?”
九皇子心头猛地一突。
下一瞬,安国公夫人双目如刀,直直的看了过来:“那人不是旁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棣愣住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愣住了。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九叔……”
安国公夫人苦笑道:“殿下岂不知人心难测?”
她神色哀戚,娓娓道来:“这原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只是到了现在,却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了。”
安国公夫人先说女儿女婿婚后不睦,女婿强夺女儿嫁妆的事儿,继而谈起九皇子府上的妻妾之争,末了,又说起这回女儿产育:“几次来请太医,都说是没有空,叫继续等着。”
最后才道:“我不放心女儿和外孙,又遣了几个小厮来请太医,不曾想,却听见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阴谋……”
安国公夫人苍白着面孔,将陈道婆的事儿讲了,又捂着心口道:“那可是亲生的骨肉啊,怎么能下得了手?!”
朱棣:“……”
尼玛啊,震惊我全家!
因为太过离奇,以至于他都怀疑是不是安国公夫人编造出来的谎话了!
别说是他,同行的侍从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怔楞当场。
朱棣神色复杂的问九皇子:“九叔有什么好说的?”
九皇子慌忙解释:“不是的,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要他的命?仙师说了——”
他将金匕首的事情交待出来。
朱棣:“……”
大哥你没脑子啊!
她说你就信?!
朱棣被气笑了。
怎么回事啊,我们老朱家怎么净出奇葩?!
这个世界能不能更正常一点了啊!
朱棣槽多无口,磨了磨牙,甚至于连话都懒得同九皇子说了,当机立断吩咐侍从们:“传令禁军即刻封锁九皇子府,严禁内外进出,违者立斩无赦!”
“马上将于母擒下,贴出告示,严寻那陈道婆!”
“于氏的亲近侍从尽数拿下,单独拷问,务必要叫他们吐出实话来!”
九皇子听罢,就知道他有意将事情闹大,一时惊住,回神之后,却是战栗不已:“你——我可是你的叔父!”
朱棣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道:“往七皇子府去走一趟,请七叔母入宫,晚些时候,我回去再同她和母亲商议该当如何处置今日之事。”
九皇子尖声道:“我又没真的杀他!我不是说了吗,仙师说了,用这把金刀不会死的……”
“聒噪!”
朱棣抡起前不久府上侍从送来的茶盏,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继而动作敏捷的跳下座位,自九皇子手中夺过那把金色的匕首。
“来人,把他给我按住!”
九皇子被那茶盏砸个正着,脑海轰鸣,没等回过神来,肩膀便已经被人按住,另有人制住了他的两条腿。
朱棣三两下扒开他的上衣,指间捻着那枚金刀,狞笑道:“九叔,你可别怕啊,放心吧,不会死的,包活!”
九皇子嘴唇大张,骇得脸上尽数失了血色。
他剧烈的挣扎起来:“不,不!!!”
朱棣冷笑一声,一刀捅在了他肩胛骨上:“不是说不会死吗,你怕什么?仙师的话你都不信,真该死啊你!”
九皇子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我可是你叔叔!”
朱棣“哈哈”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一圈儿,目光落到了不远处桌子上搁置的盛放过那枚金色匕首的木盒上。
他执起来握在手里,当成锤子砸在了那金刀的柄上,如同钉钉子似的一下下发力,生生将其锲进了骨头里。
咚,咚,咚!
金属受到敲击的闷响声传入耳膜。
震得人心头发寒。
九皇子的惨叫声不间断的响起,因为那痛楚太过于强烈的缘故,十指不受控制的抠着地面,指甲盖整个翻起,此时竟也没有注意得到。
朱棣连连发力数次,生生将那把短匕砸进了九皇子的骨头里,只露出短短一截把柄才算停手。
信手将那只即将四分五裂的木盒丢掉,他喘着气站起身来,踢一脚地上如同死狗似的九皇子,冷笑出声:“叔叔!狗脚叔叔!!!”
心腹看主公在那儿发癫,活脱儿就是下一个皇爷的样子,硬生生憋了满头的冷汗出来。
是了,皇爷!
他小心翼翼的蠕动近前,低声道:“殿下,处置这位之前,是不是得给皇爷送个信儿啊?”
“这还用说?”
朱棣不假思索道:“我是那种不懂规矩的人吗?”
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忽然笑了,瞥一眼地上哀嚎不止的九皇子,再看向心腹:“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干不太好啊?”
心腹:“……”
心腹:“我不是,我没有!怎么会?!”
朱棣自己反倒给出了肯定的结果:“是不太好,哪有侄子把叔叔打成这样的?怪没礼貌的。”
思考片刻。
豁然开朗。
朱棣转个身拍了拍那边禁卫的腰:“去找把钳子来,我行行好,再给他拔/出来吧!”
心腹:“……”
没开玩笑。
阎罗王身上都得纹个太孙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