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后半夜睡得好好的,却被自己儿子给惊起来了。
惊起来了也就算了——你人都来了,有事儿倒是说事儿啊?
可那混账东西在把她惊起来之后,居然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质量多半不好,朱元璋走了之后,王太后这一宿都没能再睡着。
耷拉着眼皮在塌上躺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躺的没意思,便头晕脑胀的坐起身来,叫侍奉她的婢女替她梳洗。
外边她的亲信就在这时候满脸惊慌、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太后本就有了春秋,人又极封建迷信,大清早听人在自己耳边上说这些晦气话,本就不豫的心情霎时间更坏了。
“放你娘的屁!”
她张嘴口吐芬芳:“你才不好了呢!”
那亲信侍奉她久了,也知道这老太太的脾气,心知失言,赶忙抬手“啪啪啪”在自己脸上连扇数下:“奴婢该死,说错了话,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王太后听了好一会儿的响,心里边积攒的郁气才散了一点,耷拉着脸将手里的银梳拍在梳妆台上,神色恹恹道:“碰着什么事儿了,大清早的来我这儿说些晦气话?”
那亲信苦着脸道:“昨天晚上,六殿下被皇爷给打死了!”
王太后昨晚上没睡好,这会儿脑袋瓜子还嗡嗡的响呢。
话出了亲信的嘴,进了她的耳朵,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悟出来是怎么个意思。
呆滞一会儿之后,王太后神色大变,霍然起身。
给她梳头的宫女猝不及防,生扯下来一缕头发。
这要是在平时,王太后非喊人过来,把这个没分寸的丫头当众打死不可,但是到了这会儿,事情涉及到自己的宝贝乖孙,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劈手打了那宫女几下,便让人赶紧带她下去,还散着的头发也顾不上了,一叠声的催问亲信:“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六现下在哪儿,难道——”
亲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回太后娘娘的话,昨天晚上,六殿下就走了……”
昨天晚上就走了?!
我的乖孙啊!
王太后只觉是一个惊雷正正劈在了头上,炸得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浑身上下的气血,好像都在那一瞬间涌到后脑勺去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刻钟之久,才稍稍有所转圜。
王太后喘着粗气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抓住那亲信的衣袖,苍白着面孔,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老六怎么就没了?!皇帝是疯了不成,怎么连亲儿子都杀?!”
老太太为了显示自己不事劳作,十指留了寸长的指甲,这会儿心急如焚,死死的将人揪住,亲信只觉得那指甲都好像是有了生命,要活活的钻进他的皮肉里边去似的。
他不敢挣扎,只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主子:“说是为着徐家换亲的事儿,最开始皇后娘娘给六殿下选的王妃,不是徐家的大姑娘吗?咱们六殿下没相中,反倒瞧上了二姑娘,这事儿发了,皇爷大发雷霆……”
徐家替嫁的事情,王太后其实是知道的,甚至于还主动帮孙子遮掩过。
虽说六皇子、七皇子都是孙子,但老六不一样,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啊,哪有人心不偏的!
男人嘛,又有几个不爱美人儿的?
儿子成婚的时候没得挑也就罢了,这会儿孙子娶孙媳妇,就想找个漂亮的,这有错吗?
没错!
在她老人家心里,替嫁这事儿早就翻篇了,却没想到竟忽然间又被翻出来,还因此生生折了个孙子进去。
王太后且悲且痛,真就跟心肝都被人摘走了似的,捂着心口过了好半晌,才从那股令人震颤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老泪纵横道:“皇帝是不是疯了?那可是他的亲骨肉!我的乖孙啊!”
又开始破口大骂:“天杀的王八羔子,还我乖孙来!平日里最偏着自己婆娘和长子的是他,现下杀了老六的也是他,这会儿他就不记得自己死了的女人和大儿子了吗?!”
亲信小心翼翼道:“奴婢听说,仿佛就是为着皇后娘娘,皇爷才这样动气,下这般狠手的。”
又把六皇子跟徐柳吟婚前苟且,珠胎暗结的事情说了。
王太后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骂道:“哪有猫不偷腥的?又不是没娶回来!徐家自己的姑娘被人睡了,都不觉得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生害死了我一个重孙还不够,现下竟连我乖孙也给打死了——”
哭到这儿她一骨碌坐直身体,胡乱抹了把脸,就要往乾清宫去:“这个心狠手辣的畜生,我非得去教训教训他不可!”
左右赶忙去劝,可王太后素日里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哪个能劝得住她?
只能眼见着她散着头发,衣冠不整的往外边儿去。
出了寝殿的正门,再想往外边走,却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
皇太子妃就在这儿等着呢。
此时见了王太后,她神色是极关切的:“哎哟,祖母,怎么这样就出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受了凉可不是开玩笑的!”
视线再转向侍奉王太后的侍从们时,皇太子妃脸上便显露出威仪与责难来:“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连件厚衣裳都没有,就让太后娘娘出了门!”
“来人!”她当即下令:“把这些不中用的奴婢都给我带下去,另换一批懂规矩的来!”
皇太后的近人们甚至于都没来得及分辩,就有侍从近前来二话不说将他们拿下,堵住嘴押了下去。
王太后眼见着这场变故,难免惊诧,还没等回过神儿来呢,皇太子妃就已经挽住了她的手臂,神情和蔼、状若春风的扶着她折返回寝殿去。
“我的老祖母哟,您就只管在这儿享清福吧,至于这些不规矩的奴婢,自然有孙媳妇来替您调教!”
王太后此时还有些搞不清状态。
要说更换侍奉的人,这事儿她平时也没少干——年轻在吃苦头的时候窝在自家的茅房里边骂地主婆会享受,等她当了皇太后之后,那派头可比地主婆大多了。
但是现下孙媳妇一来就换掉了自己身边所有熟悉的人,紧接着就有许多个泥塑木偶似的生面孔出现了,饶是王太后毫无政治敏感,也能察觉到几分不对劲儿。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架空我呀!
不然怎么前脚把我用惯了的人赶走,后脚替换他们的人就来了?
再四下里一看——哎?
我怎么又回来了?!
王太后是不懂迂回那一套的,见事有差,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手臂从孙媳妇那儿抽了出来,继而当面锣对面鼓的开了腔:“我是太婆婆,你是孙媳妇,哪有孙媳妇不听太婆婆的话,直接做太婆婆主的道理?”
她眼睛一瞪:“赶紧的,把人都给我找回来!”
皇太子妃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脸上仍旧是笑吟吟的,语气温煦,吩咐新来的侍从:“现在天气冷了,出行不便,你们侍奉太后娘娘,一定要当心,吸取从前那些奴婢们的教训,顾看好她老人家……”
新来的一众内侍和宫女齐齐应声:“是。”
王太后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向来恭顺的孙媳妇如此漠视自己,难免瞠目。
回神之后,不由得为之恼怒不已:“你这下作的娼/妇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要骑到我头上来吗?!”
她马上就要往外走:“你且等着,我这就叫皇帝废了你,把你这贱人赶出宫去!”
皇太子妃好像没听见那句污言秽语,当下云淡风轻道:“还不快些拦住太后娘娘?”
话音落地,便有内侍围成一堵人墙,拦在了王太后面前,阻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下子,王太后真的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老大家的,你想干什么?!”
她色厉内荏道:“我可是皇帝的娘,你敢这么对我,我让他杀你的头!”
皇太子妃笑道:“孙媳妇能做什么?无非是想向您尽孝罢了。已经过了冬至,天也冷了,没什么事的话,您还是别出门的好呢。”
王太后那仔细修剪过的眉毛往上一竖,就要破口大骂,这时候皇太子妃伸手过去,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不为着别人,也得为着王家的几位舅爷,不是吗?”
王太后脸色大变,常年养尊处优形成的丰腴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太子妃又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屈膝向她行个礼,转身退了出去。
徒留王太后独自留在殿内胆战心惊,惶惶不安。
乖孙的死让她悲恸愤怒,来自孙媳妇的威胁让她忐忑心惊,但是对于当下的困局,王太后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想要破局,就要找到皇帝儿子,而想要找到皇帝儿子,首要的就是得从这儿离开。
可是……
看一眼周遭那群低眉顺眼、却时时关注着她动向的侍从,王太后满心颓然。
有这些人在这儿看着,她哪儿都去不了。
且她心里隐隐的有些预感,即便真是到了皇帝儿子跟前,恐怕局势也未必就会好转呢。
昨日夜里那混账东西行色匆匆的过来,却是一言不发,只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眼,便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王太后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儿,只是也没多想,现下再去细思,却很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好像是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
昨夜朱元璋从王太后处离开,便折返回寝殿歇下了。
一觉睡到天亮,起身用过早膳之后,便往殿外去活动一下筋骨,同时下令:“把这段时间宰相们处置过的奏疏全都送到书房去,晚点我要一一检阅。”
先前皇帝离京,便将朝中政务交予几位重臣,小事由他们斟酌着处置,大事则快马加鞭传书皇陵。
现下朱元璋到了这儿,心心念念的好大儿没了,第三代的孙儿们又还无力帮扶他老人家,当然就得由他来掂一掂本朝朝臣们的成色。
想到此处,朱元璋眸光微冷,语气森森:“也顺道看看,有没有掺杂如同胡惟庸之流一般心怀不轨的人啊……”
空间里的笋人们:“……”
啊这。
朝堂上的打工人们,你们都自求多福吧_:з」∠_
朱元璋离京有些时日了,重臣们处置过的奏疏也堆积了半间屋子那么多。
这要是换成旁人,八成得打怵,可朱元璋是谁?
当代第一卷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肝上长了个人!
朱元璋吩咐传召参与处置奏疏的几名重臣在书房外的偏室静待,自己则大马金刀的落座,娴熟又迅速的开始核查面前一份份奏疏是否处置的妥当合理。
还不忘寻了张白纸,将几名重臣的名字一字排开,写在上头。
有处置的合自己心意的奏疏,瞧一眼是哪两个人经手的——遵从权力的制衡和监督,每份奏疏都要有两人翻阅署名才行——便在其名字下边用红笔给“正”字添上一画。
要是有不合心意,甚至于对方故意春秋笔法、糊弄自己的,就在其名字下方,用黑笔给“正”字添上一画。
碰见不明白的,马上传人过来询问。
几位重臣起初还不知道皇帝意欲何为,等察觉到之后,却是神色各异。
问心无愧的,此时自然满面坦荡,而自知处置有失偏颇的,心下便难免惴惴了。
如是等到二皇子、三皇子带着自家儿子,皇太子妃带着朱棣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朱元璋发飙的第一现场。
“朕是信重于你,才把朝政委托给你,如今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朕的信任的吗?!”
“好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敢欺君罔上——给我扒了他的官服,拖下去,五马分尸!”
“什么怎么处置!抄没家产!举家流放!”
“还有暗地里跟他通风报信的那几个内侍!统统给我拖到殿外去打死!让所有负责这事儿的内侍都去看着!!!”
二皇子跟三皇子在外边听着,都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们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几个孩子了。
平日里在自家府上金尊玉贵的长大,乳母也好,保母也罢,全都是一水儿的温柔面孔,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
陡然听见如此暴怒的咆哮声,都显而易见的有些瑟缩。
除了朱棣。
他不仅不害怕,还很想伸头去看看热闹。
呼吸着这仿佛蕴含着火/药味儿的空气,朱老四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亲切。
他甚至于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老爹了。
他乡遇故知——儿子,哪有比这还幸运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