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本就身在城外,此时再度向北而行,自是一路畅通无阻。
蒙恬等侍从不敢拖延,一边使人往城中行辕送信,一边催马跟上,疾行半夜之后,终于在路途中的驿馆中暂且停歇。
刘彻随时都能有人换号,当然不会觉得疲累,但是同行的人不行,这个时代的马匹没有马蹄铁的保护,也扛不住长时间的奔跑赶路。
驿馆的官员客气的接待了这一行人,并没有因为他们人数众多、品貌不俗而格外宽待。
秦法详尽的规定了方方面面的制度,对于驿馆投宿之人身份的核实与检验,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
刘彻对此谙熟于心,当然不会与之为难。
相反,他是由衷的觉得,秦国之所以能够一统天下,秦王的英明神武诚然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而将法度烙印在所有秦人心里,将秦国带到一条崭新道路上的秦孝公和商鞅,同样有着极大的功勋。
汉承秦制,而汉朝在某种意味上,的确也是秦朝的传续……
驿馆的官员初见一众来人的容貌气度,就料定他们必然来头不小。
因为燕国行刺,王上决议亲征,先前大批部队经过此地,此后再有贵人途径,也不奇怪。
而先前大股部队经过这儿的时候,他甚至于有幸见到了名将王翦。
此时此刻,他不禁有些漫不经心的想:管你今晚来的人是谁呢,难道还能比王将军更加显赫不成?
直到蒙恬亮出了自己的符验。
驿馆官员仔细核对着上边标注的官职和籍贯信息,神色不由得恭谨了几分,双手递还给他,又多问一句:“蒙武蒙将军……”
蒙恬道:“乃是我家中大人。”
驿馆官员暗地里咂咂嘴:还怪显赫的嘞。
不过还是比不过王老将军。
又一一验看登记了其余侍从们的符验。
越对越觉得不对劲儿。
怎么这么多出身显贵的咸阳子弟啊……
王老将军也没这个阵仗啊。
事态发展到了这里,他也算品出点味儿来了,看一眼始终没有言语的玄衣男子,再三思索之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几分激动之色来。
他悄悄问蒙恬:“那一位不会就是……”
蒙恬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先给贵人寻一处安静屋舍歇息吧。”
驿馆官员忙不迭点头:“是!”
吩咐驿馆中的侍从们好生照看这群贵人的坐骑,又赶忙前边带路,领着他们往最宽敞的那间屋子里去。
蒙毅行事小心谨慎,周全妥帖,蒙恬看似一身武将的粗犷,实则也是粗中有细。
刘彻知道蒙恬心中大抵早就有所疑惑,今日之事,只是叫他将那疑惑落实到心底罢了,是以到了屋舍之中后,二话不说,就切号给了嬴政。
嬴政:“……”
捏紧拳头。
几秒之后才慢慢松开。
我这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和我那让人糟心的牲口朋友们!
刘彻猜测的一点不错。
蒙恬将马匹和夜里卫戍换班的序列安排好,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到了嬴政门外,低声道:“大王,蒙恬有要事求见!”
嬴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蒙毅那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他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蒙恬微微躬着身进了门,反手将门户合上,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冷静幽深的眼睛。
他为之怔住,几瞬之后,方才愕然回神,踯躅不已:“这……”
现在的王上,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
倒好像是从前他面见的王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王上,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措辞,好像都无法说出口了。
就在蒙恬语滞之时,门外忽然间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此地并非宫廷,只是一处规模不大的驿馆,从进门到来到此间客房,并不需要耗费许多功夫。
蒙恬下意识以为是第二波刺客来袭,告罪一声之后背过身去,拔刀出鞘,全神戒备着来人。
下一秒面前的那扇门猝然被推开,蒙毅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大抵是骑马一路飞奔赶来的缘故,他向来规整的衣襟都略有些乱了。
瞥一眼持刀戒备的兄长,他没有贸然言语,再去看端坐席间的王上,蒙毅目光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
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
是我们王上哎!
再想起今日王上遇刺,乃至于自己一路狂奔赶来的原因,蒙毅不由得投了个关切中带着几分闻讯的眼神过去。
嬴政了然道:“他现下还不知道。”
蒙毅:喔,这样!
蒙恬:?搞什么啊你们?!
嬴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道:“他既疑心,你便告知于他,也便是了。都出去吧。”
蒙毅猜想王上此时必然疲累,心下忧虑,更加不欲搅扰,只是心里难免愤恨于燕国——不就是要去捶你吗,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吗,派完荆轲还不够,竟然又派了别的刺客过来!
安安生生亡国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搞得这么难看!
真是不识抬举!
心里边恼火的这么想着,拉着哥哥出了门。
蒙恬有些茫然于当前的局面,大王……好像是真的大王?
顺从的跟着弟弟走了出去,没忍住小声问了出来:“怎么回事啊二郎?”
蒙毅还没从愤怒的情绪当中走出来:“都说了是吃仙丹吃的!”
再一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忙歉然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今夜王上身边的卫戍都安排好了?”
蒙恬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蒙毅放下心来。
将事情原委讲给哥哥听。
蒙恬露出了一种吃惊又同情的表情来,目光十分复杂的看着弟弟。
“那个仙丹,你是不是也吃了?”
救命,我弟弟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怎么能说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蒙毅:“……”
蒙毅破罐子破摔:“啊对对对,都是吃仙丹吃的!”
蒙恬:“……”
看弟弟这副模样,倒是又觉得有些像是真的了呢。
……
蒙恬心里那些许的怀疑,很快就在现实的冲刷当中被彻底抹除。
第二日清晨,李世民接替上号,下楼去用了早膳,便飞身上马,扬鞭赶路。
秦国的驿馆制度虽然不似唐朝那般普及,但在当下时局之中,也是相当全备的了。
一行人疾驰了一上午,中午往驿馆中去用饭换马,李元达上号接棒下午,再到傍晚时分,便顺利的奔赴到前线军中。
如此接连一日的行军强度,连蒙恬这个身体健硕的武将都觉得有些疲惫,然而坐在大帐之中听王翦讲述当下军势的王上却是思维敏捷,神色如初。
甚至于还能在王将军进行讲解的时候与之说个旗鼓相当。
王翦乃是当世名将,领兵数十年,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等闲之辈却没资格听他阐述军理,而此时此刻面对王上,他不仅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尽量详细易懂的阐述给对方听。
蒙家兄弟——尤其是蒙恬,把这场讲解当成一次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甚至于不怕人笑话,还偷摸的带了用于快速书写的布帛,袖子里还揣着他自制的简易毛笔和一小瓶墨水,准备当面偷师。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起初是很顺利的。
王翦顾虑到王上没有在一线战场作战的经历,阐述的十分浅显易懂,只是慢慢的,伴随着王上一次又一次的发问,话题一次比一次深入,他的问题也是越发的直击要害。
王翦的脸色变了,眉宇之间更是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几分惊容。
世间……当真有如此英才天授之人吗?!
王翦收了科普之心,开始以一个将帅的专业素质,简洁又快速的同王上阐述当前战局。
朱元璋两手抄在袖子里,半垂着眼,不时的说上一句,却让王翦深有相见恨晚(?)之意。
燕国不过是土鸡瓦狗,王翦根本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近来朝局之上过于冒进的风声,他不由得小心试探了一句:“燕国也便罢了,来日攻楚……”
朱元璋马上接上:“灭楚与灭燕不可同日而语,绝无短暂时日之内功成之理!”
王翦为之顿住,回神之后,神情显而易见的激动了起来。
二人一来一往,探讨起灭其余诸国该当如何行军来。
蒙恬板板正正的坐在一旁,中间有个地方没能听懂,短暂愣神的时候手一滑,他心爱的小毛笔掉到了地上。
他见周遭无人注意到自己这边,赶忙弯腰去捡,再度坐好之后,就发现……
啊这?
就是捡个笔的功夫,我就听不懂了?!
不只是他,军帐中的一干年轻将领,也都是满面茫然,一头雾水。
虽然说的话掰扯成字他们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怎么这么晦涩难懂呢?
而且这话题跳得也太快了点吧,前脚城门楼子,后脚胯骨轴子?
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当世名将,且还是完全成熟期的名将,另一个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南统北的皇帝,且同样是完全成熟期。
以这两人的阅历和思维高度,他们所进行的军事思想的碰撞所迸现出的火花,让这群还在发育期的年轻人觉得难以企及,无法理解,是完全正常的事情。
蒙恬深陷在刚才弯腰捡笔的懊悔当中。
我要是不捡,就不会分神。
要是不分神,那么说不定现在就能听懂了。
不过,现在这个王上是真的有点东西在身上啊……
他捅咕了一边儿同样满头问号的弟弟一下,悄咪咪的问:“那个仙丹,还有没有啊?”
蒙毅:“……”
……
王翦很少跟人说这么久的话,也很少说的这么酣畅淋漓。
天才都是寂寞的。
他们可能不缺少陪伴,但是一定缺少理解和精神上的共鸣。
天才,本身就是稀少的另一个形容词啊!
但是今晚,他深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他真的懂我!
心情愉悦的回自己的帐子里歇下。
半夜时分,王翦兴奋的坐了起来:“他真的懂我!”
守夜的士卒:“……”
王翦又躺下睡了。
守夜的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