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子头上的冷汗,流的像河水一样。
在国丈的寿宴上把人家外孙毒死,怎么想都很炸裂吧!
等等,皇长子也不一定会原地暴毙啊。
他跟博阳侯又不一样,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玉真子转念又想:可那要是别的地方也便罢了,偏生是国丈家里,他这么一动,皇后娘娘只怕立时就会得知,且迅速做出反应。
皇长子起码还能全须全尾的走,他……
玉真子当然怕死,蝼蚁尚且偷生呢,更何况是人?
可此时他家小高堂都被六皇子捏在手里,如若不听令行事,只怕小命休已,连带着一家子人都得到地下团圆!
玉真子心下戚然,倒不敢讨价还价。
倘若六皇子讲信用,承诺自己在为他办完这件事之后会放过自己家人,那无需自己说,他也会做的。
倘若他此时只是在欺诈自己——即便自己问了,他又再三保证,怕也没什么用处。
想通了这一节,玉真子便也不再迟疑,当下深深行个大礼,恭敬道:“此番之事,虽是皇后主导,但小人听从为之,终究是对殿下不住,今日依从殿下之令行事,权做赎罪之法,便也是了。”
嬴政定定的瞧着他,眉头不无讶异的动了一动。
这人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看开,做出决断,倒真是有些难得。
玉真子见状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人虽然出身微贱,但自诩还是略有几分骨气的。”
嬴政却不言语,又觑了他几眼,终于转身往丹房外去。
玉真子一时怔住,不知他这是何意,倒是那侍从机敏,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厮好不识相,还不跟上?!”
玉真子先是不解,继而愣住,最后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飞奔着追了上去,喜道:“殿,殿下是改变主意了吗?”
玉真子见状,心绪却愈发的安稳了,鼻子酸酸的抽动几下,喜极而泣:“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难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玉真子一把抢过旁边侍从手里的团扇,一边小跑着跟上六皇子的步伐,一边像条舔狗一样,殷勤又小意的给他扇风:“殿下,您走慢一点,小心热喔。”
就这么服侍了几百米,他忽然间发觉到有点不对。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玉真子刚戒住的冷汗,瞬间又涌出来了。
然后就见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皇子长腿一伸,动作敏捷的上了马车,继而冷冷递给他一个眼神。
刘彻在空间里冷冷的给他配音:“男人,坐上来,自己动!”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好悬没有当场骂出脏话来。
他微微闭合眼眸,暗吸口气。
“刘野猪,”他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改变了朕太多太多!”
刘彻满不在乎的抠了抠耳朵:“好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啦,会让人变得更好!”
空间里其余人:“……”
嬴政:(皱眉)(攥拳头)(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刘彻:(快乐)(吹口哨)(旁若无人)
李元达(皱眉):“猪猪公主?能不能别吹了?我晕哨儿。”
李世民(皱眉):“猪猪公主?能不能别吹了?我也晕哨儿。”
朱元璋(臭着脸)(言简意赅):“别吹了!”
猪猪公主只理会了最后一个人,诧异的看着朱元璋:“怎么,老朱你也晕哨儿?”
朱元璋:“我不晕哨儿,我晕骚。”
猪猪公主:“……”
李元达(乐):“噗嗤!”
李世民(乐):“老朱你现在骂人可真高级。”
嬴政也乐了,乐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眼前还有一档子没处置完的事儿,便生生将刚要翘起的嘴角压下去,板着面孔对玉真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上来!”
玉真子哭着爬了上去:“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啊?散心还是踏春?”
嬴政薄唇轻启,微笑着吐出两个字:“祝寿。”
误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玉真子:“……”
上天怎么会这样对我啊.jpg
……
就在嬴政带着玉真子动身出宫的同时,全贵妃那边也动了。
负责看押玉真子家小的几个人慌里慌张的去给负责联系的皇后亲信送消息——那一家老小被一伙儿人给救走了!
紧接着又有另一波儿负责盯着六皇子的人去皇后宫里送信——六皇子带着那个向来得他看重的方士出宫去了,听车夫透露出的讯息,应当是要往国丈府上去祝寿。
两个消息一前一后送到皇后宫里,时间不能间隔的太久。
因为但凡时间一长,皇后就会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调查和思考,很容易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所以必须要够快,才能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很考验调度的功夫了。
双红不无担心的问全贵妃:“皇后娘娘会相信吗?看守玉真子家人的那些侍从,可都是她的亲信啊。”
“亲信又如何?”
全贵妃镇定自若道:“皇后娘娘能够用家人来拿捏玉真子,我们一样可以用家人来拿捏皇后娘娘的亲信。做这件事情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明儿,而是陛下的人——你以为这种小事,他们会失手吗?”
“我动用的都是陛下的人,如今走到了这一步,陛下却没有出面叫停,可见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失败?”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初夏的燥热。
全贵妃看向窗外,神色淡然:“当局者迷,关心则乱。皇后娘娘输定了。甚至于这跟她聪明与否无关,无论她能不能勘破其中关窍,当皇长子的性命被摆放在天平一端的时候,她都必须要往陷阱里钻。”
双红反倒有些可怜皇后了:“何必呢,皇长子那么蠢,总是拖她的后腿,养下这种儿子,一辈子都赔进去了。”
“跟孩子蠢不蠢没关系,”全贵妃反倒能够理解皇后:“若换成我,也是无法割舍掉亲生骨肉的。为了明儿,即便知道前边有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
消息送到皇后处的时候,她正在书房里陪女儿昌华公主读书。
事实上,昌华公主大闹皇宫之后的那一夜,母女二人同塌而眠,有过一场长久而深刻的交谈。
合宫大宴,除了被禁足的昌华公主,其余人几乎都去了,这种情况下,即便昌华公主是个憨憨,也该知道事情大条了。
她憎恨于自己那一时的头脑冲动,懊悔于自己的愚蠢,歉疚于自己对母亲造成的伤害,也畏惧于宫宴结束之后,满身疲惫的母亲对自己释放的冷眼和无奈的叹息。
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宫宴结束之后,皇后到她的寝殿去看她,出口的却不是责备,而是歉疚。
“昌华,我的女儿……母后真是对不住你。”
昌华公主低着头,原本都做好了挨骂亦或者听母亲一顿数落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
她傻眼了。
皇后摆摆手,打发了其余人下去,小心翼翼的挽起女儿的袖子,心疼的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昌华公主没由来的觉得脖子发热,慌忙把袖子拉下去,将两手藏到身后,大声说:“母后,你别担心!已经上过药了,一点也不疼了!”
皇后看着这个鲁莽又傻气的孩子,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又说了一遍:“昌华,母后对不起你。”
这么说着,皇后流了眼泪下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女儿是该要娇养的。”
“你跟你皇兄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出嫁,会离开母亲的身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会成为孩子的母亲。”
“母后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读书,七岁就能作文,好吗?当然很好,但也的确很辛苦。”
“有了你之后,母后多高兴啊,你那么漂亮,小小粉粉的一团,满心依恋的看着我,母后握着你的小手,心里发誓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公主……”
“你是我的女儿,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你不需要贤良淑德,也不需要文采和贤名来装点自己,你只需要快乐就好。母后在的时候,母后保护你,母后不在了,你皇兄照拂你……”
说到这里,皇后痛苦的流下眼泪来:“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一开始就过于自大的替你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却又在你犯错的时候理直气壮的责备你,这都是我昔年种下的恶因,怎么能怪你呢?”
从前的十几年里,昌华公主的头脑里充斥着的都是鲜花、珠宝首饰和国都内繁华瑰丽的一切美好事物,乃至于自己的尊贵地位,这是生活环境和所受教育双重选择的结果。
以至于此时此刻,听皇后如此痛心断肠的说了一席话,她也只是朦朦胧胧的觉得好像摸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皇后却没有急躁,更没有因为女儿的茫然和无措而生气。
她只是像刚生下这个孩子时一样,无限疼爱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的说:“没关系,母后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她笑中带泪,今夜皇帝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已经使她隐约察觉到了自己未来的悲剧命运。
“你跟母后不一样,你是周国的公主,是年青一代里最尊贵的女孩,你有犯错的权力,只要你能及时改正。”
但是皇后没有。
皇后近乎悲悯的意识到这一点,但却仍旧温和的告诉女儿:“昌华。”
她第一次对女儿使用民间母亲才会有的称呼:“娘是世间最不会害你的人,接下来我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的记住!”
昌华公主很乖的点了点头:“娘,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好孩子。”
皇后笑了笑,继而平静的注视着她的眼眸,叮嘱道:“不要仇视贵妃,也不要仇视六皇子。我会对他们母子出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还击,这是夺嫡之战,但并不是私仇。”
“你是你长兄的妹妹,也是六皇子的姐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周国的公主,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即便我和你长兄败了,也不会影响到你,你已经被指婚,很快就要出嫁,如若夫家因为我和你长兄的失败而慢待于你,你一样可以到宫里来找父亲和太子替你做主。”
昌华公主默然几瞬,继而道:“即便太子是六弟?”
皇后确定的点头:“即便太子是六皇子。”
她告诉女儿其中的道理:“六皇子的秉性,与你父亲如出一辙。他对你不会有姐弟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像你父亲会用利益来冰冷的衡量与后妃和儿女之间的关系一样。但是他们作为君主,会毫不犹豫的清除掉一切敢于冒犯皇族——乃至于冒犯君主威仪的因素。”
“你是国朝的公主,身上流着与他相同的血,他不会纵容驸马和外臣羞辱你,因为这即是在羞辱他本身。”
“皇帝可以下令惩处有罪的宗亲,因为他是周氏的族长,但倘若有人越俎代庖,意图夺取独属于他的权柄,就一定会被他亲手绞碎!”
昌华公主恍然大悟,深深点头:“娘,我记住了。”
皇后又道:“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尤其是挑唆你跟贵妃和六皇子关系的话。他们只是想让你做出头的椽子,替他们做开路先锋,你真的被碰了个头破血流,只有娘会心疼你啊!”
昌华公主眼眶一热,哭着用力点头。
皇后并没有跟女儿灌输太多东西,今晚说的这些,但凡她能够记住,便足以保住性命和富贵了。
到第二日,她令人找了自己昔年读书时候的笔记,开始亲自教导女儿读书。
一句一讲,嚼碎了喂给她。
亲信匆忙寻过来的时候,皇后向外看了一眼,见到来人脸上神情,忽然发觉一事——这段时间,好像经常有人慌里慌张的带着坏消息来找自己呢。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事实上,连皇后自己,此时都有些惊异于自己居然能笑出来。
让昌华公主继续看书,她自己走了出去,心平气和的问:“又出什么变故了?”
亲信赶忙将玉真子家眷被劫走跟六皇子带着玉真子往国丈寿宴上去的消息告知于她。
皇后听罢,却没有急于作声,仰头对着天空失神良久。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玉真子身份的?
六皇子前脚劫走玉真子的家小,后脚就马上带着人往自己母家去了吗?
这时间掌控的未免太过于微妙。
自己得知的玉真子家眷被劫的时间,真的就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又是谁帮助根基不稳的六皇子完成这一切的?
那个人又是否知道,且默许六皇子带着玉真子往自己的母家去了呢?
真是没意思啊!
近侍女官在旁低声道:“其中会不会有诈?娘娘还是见一见底下人再说吧?”
皇后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何必呢。”
略微顿了顿,又轻叹口气:“我是真的……真的有些累了。”
“让人去准备车马吧,”她说:“我要出宫。”
亲信为之变色:“娘娘,内宫之人出城,须得报知陛下……”
皇后低声道:“做了一辈子泥塑木偶,有什么意思?”
继而又抬高声音,吩咐道:“去备车,陛下处,我自有说法!”
左右不敢违逆,只得听从。
一行人轻装简行来到宫门前,果然被人拦下。
戍守宫城的士卒神色为难:“皇后娘娘,虽然您是皇后,可是这也不合规矩啊。”
车驾的帘子被宫人从两侧掀开,皇后庄重威仪的面孔显露出来。
她没有为难这个士卒,只是道:“让你们将军过来。”
士卒松了口气,从令而行,不多时,今日戍守宫城的将领便快步来到皇后车驾之前,恭敬见礼。
却听皇后开门见山道:“陛下难道没有交待你,本宫今日会出宫吗?让他们让开吧。”
守将为之默然,又行一礼,向下属们挥一挥臂,那道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通往宫城外自由之地的道路来。
皇后讽刺的一笑,忽然自袖中取出一柄短刀,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割断一缕头发,用手帕包好,丢到了地上。
“拿去给他吧,二十八年夫妻之情,今日恩断义绝!”
守将不意皇后竟会如此,愣愣的将那张手帕捡起,瞠目结舌。
回神之后,又急忙道:“皇后娘娘,您不顾惜自己,难道还不顾惜——”
皇后平静的道:“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摧毁我的母家,可以漠视我的亲生骨肉的生死,可以无视我与他夫妻相伴多年——他没有任何可以威胁我的东西了。事到如今,他还想让我继续维持帝后和睦的假面,榨干我最后一滴血吗?”
“不过这也很好,终于有一次,是我先于他弃置我之前,先一步弃置了他。”
马车辘辘驶出这座禁锢了无数人的宫城。
皇后的声音从车驾内冷静的传了出来:“我十五岁与他结发,一生都想要做个与他匹配的皇后,最终还是徒劳。就像他可以将亲生骨肉的生死置之度外,我却做不到一样。”
说到最后,她摇头失笑:“周国的皇帝,真是豺狼一样的君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