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的话,令邬二郎如坠冰窟。
诚然,作为邬家嫡支仅存的子嗣,他因为母亲从前举全家之力对李峤进行资助有些不满,但这埋怨其实也只存在于言语和内心之中,并没有落实到实处。
因为邬二郎很清楚,如今邬家表面上的花团锦簇,其实是空中楼阁,而李峤虽然出身低微,门第清寒,却是支撑邬家这座堂皇大厦屹立不倒的根基!
若是李峤出事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翠翠,其次必然是邬家!
想到此处,邬二郎再也坐不住了,匆忙同九公主说了几句,便循着来时的小径翻窗离开。
他本是文弱书生,今日当然也不是只身前来,另有一队忠心于邬家的扈从在外接应,见他出来,正要发问,邬二郎却无心说,匆忙上马,借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山寺。
此时城中已经是宵禁时候,然而对于真正出身高门的人来说,区区宵禁又算得了什么?
邬二郎有邬家这面金字招牌在,又是九公主的小叔,当然无人敢拦。
夜色已深,街道上却是喧嚣依旧,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帝国的京都是一座能够容纳百万人的偌大城市,能够囊括这世间第一等的繁华,然而天子西逃,也将百官和勋贵宗亲们带到了这座稍显偏僻的小城,这个昔年落寞萧条的所在,瞬间被世间荣华所充斥。
邬二郎进了城,骑马穿行在道路之中,只嗅得酒香入鼻、胭脂芬芳,四处珠光辉映、丝绸夺目,恍惚间想起年幼祖父在时,说起太宗皇帝在时之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俨然,规行矩步。
再去看如今情状,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了!
他打马到了李峤府上,使人前去通传妹妹。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邬翠翠早已经歇下,只是来的乃是她的娘家兄长,侍从们自然不敢迟疑,匆忙前去回禀,婢女又将其从睡梦中唤醒。
邬翠翠心知这等时候,哥哥不会无故登门,匆忙穿戴整齐前去迎接。
事态紧急,邬二郎也不与她过度寒暄,摆摆手遣退侍从,将自己今夜与九公主所言悉数告知于她。
接连数个噩耗入耳,邬翠翠如遭雷击,愕然当场!
害死母亲的人,其实是九公主……
不,就算九公主也只是被利用的一把刀子,真正操控这一切的,恰恰是她那看似被迫退位、形容落寞的义父?!
还有二嫂的死……
一股难以言说的歉疚涌上心头,她脸上血色全无,悔恨不已:“我真的,二哥,他怎么会……”
邬二郎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道:“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翠翠,我想知道的是——”
邬翠翠痛苦道:“怎么会没有意义?我……”
她剩下的话甚至于都没能说完,因为邬二郎红着眼眶紧盯着她,忽然间抬起手臂,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邬翠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厉声道:“死的人已经死了,大难临头之际,再去说那些懊悔的话有什么用?!”
邬二郎握住她的肩头,用力的摇晃两下:“没有什么比让活着的人继续活着更重要,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从小到大,这还是邬翠翠第一次挨这个哥哥的打,只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无半分怨愤,甚至于连委屈也没有,只有满腹的悔恨与苦痛。
“对不起,哥哥,真的对不起……”
她哭着说:“我太蠢了,我也想把事情做好的,可是我真的太蠢了,什么都做不好,你干脆打死我吧……”
邬二郎满腹的火气,见状也大半转为无奈,用力钳制住她的肩头,一字字道:“翠翠,太上皇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要紧的事情,又或者让你替他做什么事?已经是生死关头,要是有的话,你千千万万不要再瞒着了!”
邬翠翠脑海中倏然间闪现出当初太上皇交给自己的那枚玉符。
她急忙道:“有,有的!”
说着,又把这件事情讲给哥哥听。
邬二郎只觉一股火气直冲着天灵盖去了——上天作证,他真不是什么喜好暴力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抡圆了手臂,又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你是猪脑子吗?!”
他盛怒不已:“这种东西是能随便拿的吗?!就算太上皇跟天子不合,他也还有别的儿子呢,这么要紧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邬翠翠捂着脸,喉头跟鼻子一起发酸,想哭都不敢出声。
邬二郎有心再骂几句,却也懒得费这个心力,又嫌弃浪费时间,当下言简意赅道:“这事儿你告诉李峤了吗?”
邬翠翠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局促的站在他面前,害怕的掉了眼泪出来:“我不敢说。最开始,是怕他靠不住,我感觉得出来,他虽然娶了我,但是并不怎么喜欢我。再后来,就更不敢开口了,我怕让他知道我信不过他……”
邬二郎头大如斗,却也无心去顾及这些小儿女心思,只抓紧问了一件事:“此次李峤率军出征,太上皇是否参与其中?”
邬翠翠先是微怔,继而神色大变,立时便道:“有!出发前他与我协商此事,总觉得天子不怀好意,太上皇便从南军中调遣了三千人与他同行——我马上去找他!”
邬二郎一把将她拽住:“你有脑子没有啊?!”
他怒道:“大军已经开拔数日了,你一个弱女子带人骑马去追,要多久才能追上?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反倒要扈从们迁就你,耽误行程!”
邬二郎喘着粗气道:“我带人过去!”
邬翠翠看着面前血脉相连的兄长,心中百感交集:“哥哥……”
邬二郎却道:“我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邬家,天子本就对邬家虎视眈眈,如今太上皇也……李峤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邬家只怕就真是回天无力了!”
又软了声音,有些黯然的道:“父亲和兄长先行,母亲也去了,大嫂虽然是公主之尊,但到底更倾向于皇族,而非邬家,我们再不支撑起来,邬家就真的完了!”
邬二郎说:“我即刻便要出发,我走之后,你使人去接孩子们到这儿来吧。两个妹妹和老姨娘们,也一并接过来。乱世飘零,家都要散了,何必再去记挂那些嫡嫡庶庶,你尊我卑呢!”
邬翠翠眼含热泪,一一应了:“好,我知道了。”
邬二郎最后看她一眼,道了一句:“保重。”
……
邬二郎走了。
邬翠翠目视着他与一众扈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再看着偏门前悬挂着的那两盏灯笼在月色中散发着幽冷的光,不知怎么,竟莫名觉得有些心惊。
正值午夜时分,她却没了睡意,吩咐婢女去取了件大氅披上,带了人往邬家去接人。
早在在帝都时,所谓的禁夜便成了一纸空文,如今天子西逃,又有谁会将旧时规矩重新捡起来呢。
邬翠翠到了邬家,守门的管事打着哈欠迎上来,脸上倒是很殷勤:“姑奶奶回来了?”
邬翠翠应了声,匆忙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邬二郎与秦氏的几个孩子都还睡着,兄妹几个在一处房里,只是眉宇间不时的有些蹙起,显然都睡得不甚安稳。
邬翠翠哪里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也是失去过母亲的人。
可是到了如今……
再如何懊悔,再如何愧疚,也不能令死者复生了!
邬翠翠吩咐仆婢们去给几个孩子收拾行装,不多时,院外就多了几双眼睛。
两个姨娘匆忙赶过来,衣襟上的扣子还有些歪:“来给姑奶奶请安。”
又小心翼翼的往院里收拾东西的仆从们身上扫,脸上带着些卑微的央求似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对于父亲的这些妾侍,作为正室夫人的嫡出女儿,从前邬翠翠是很不屑的,可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从前固有的,觉得天经地义的观念,好像也跟着淡了。
要是能做正房娘子,谁会愿意低人一等去做妾呢。
这两个姨娘便是她那两个庶妹的生母,之所以匆忙赶来,大抵是看她来接二哥家的几个孩子,唯恐出了什么变故,怕她把她们母女几个抛下吧。
邬翠翠心里边闷闷的堵着,发酸,发麻,不知道是为了她们,还是为了自己。
她如实告诉她们:“近来府里总有丧事,我跟哥哥商议着,都觉得不太好,就想接你们到李家去住一段时间呢,也是同我作伴。想着姨娘和妹妹们都睡了,便也没有搅扰,不曾想还是把人给吵起来了,实在是我的不是。”
两个姨娘向来少见她如此温和,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要说从前这位小姐给她们几分颜面,可能还是看在老爷的份上,但现在老爷不在了,她们和女儿却得倚仗嫡出的这对兄妹过活,她反倒较之从前客气了许多……
两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回神之后,又齐齐向邬翠翠见礼,低声道:“姑奶奶心怀慈悲,菩萨会保佑您的。”
菩萨保佑?
邬翠翠有些想笑。
只是看着两个姨娘郑重其事的样子,便也就没有反驳,有些疲惫的笑了笑,说:“但愿吧。”
……
邬翠翠接了邬家人往李家去暂住,又做戏做全套,请了道士往邬家宅院里去做法,自己在家打着为亡故者祈福的名义吃斋,同时关紧各处门户,将人手散出去,随时打探城中风向。
慢慢的,她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的地方。
天子与太上皇……
亦或者说新旧两派大臣之间的矛盾,正在逐渐加重。
若是从前,这个发现只会让邬翠翠更加坚定要站在太上皇那边,每天烧香拜佛祈求天子倒大霉,但是现在,揭开了这父子二人用以伪装的假面之后,她深深为此感到不安!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邬翠翠能察觉到时局的波谲云诡,但是却又找不到任何思路,她尝试着让自己站在太上皇这个幕后黑手的角度来考虑整件事情,却始终都是一头雾水。
她本就不擅长于玩弄人心,更加不谙权术。
灵光来自于这日午后。
她忽然间想到,其实没必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复杂的。
太上皇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权力!
为此,他可以杀掉宠爱多年的贵妃,可以无视天子和皇后□□他最宠爱的公主。
从前她以为天子骤然的苍老是因为失去陪伴,而如今回头再看,其实恰恰相反,他真正在意的,是失去了爱若生命的权柄!
即便那只是表面上的权柄!
既然如此,天子最希望得到的,当然还是权力!
不是隐藏在幕后操纵天子这个木偶,而是再度出现在天下人面前,重新执掌大权!
可这谈何容易?
虽然将一切罪责都推到贵妃和常家头上,但是谁不知道,太上皇才是造成这场动荡的根源?
错非他是天子,后继之君是他的儿子,只怕早就被拖出去吊死一万次了!
想要再度登基,除非天子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想到此处,邬翠翠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猝然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李峤!
……
邬二郎带了一行轻骑,日夜兼程赶路数日,却都不曾发现李峤所部的影子。
最后连他自己也迟疑起来,勒马停住,问扈从道:“难道是我们走错了路,又或者行进的太慢了?”
扈从自怀中取出地图翻阅一遍,摇头道:“没错,我们走的正是大军出击的必经之路。我等骑马,连夜赶路,李将军所部却有辎重步兵,这几日功夫,按理说早就该追上了的,如今却还不见人影,委实奇怪。”
越是没见到人,邬二郎便越发忐忑。
按照他出发前的计划,此时应该已经跟李峤碰头了的,然而此时此刻,却连李峤的影子都没见到——
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邬二郎脑海里的不祥之感愈发深重了。
……
顺州城。
李峤看着面前潮水一样不间断涌来的叛军,眉头微微皱起,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着。
副将也是遍身血污,大汗淋漓,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魏王的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到?!”
下属黯然道:“已经派了几次人去催了。马上再派一次人出去——”
李峤却道:“不必了。”
他手扶长槊,神色淡漠:“不会有援军来了。”
左右齐齐变了脸色:“将军!”
副将想要笑一下的,嘴角扯了扯,却未能如愿:“怎么会?天子密令,此番假做征讨魏王,实则假途灭虢击贼,我们已经缠住叛军主力了啊……”
李峤眼底浮现出一抹嘲弄:“天子……我以为他起码不会自折羽翼,没想到,是我太高看他了。”
他吩咐下去:“点狼烟吧。”
副将为难道:“若当真没有援军,只怕此刻点了狼烟,也不会有人来……”
李峤却道:“不,会有人来的。”
他出军之前,便预先留了后手,若顺州城狼烟点燃,距此六十里之外的平城里也有他的人,自然随之点狼烟预警,如此层层传递,到邬翠翠处,最多不过五个时辰。
完全能来得及。
他不需要击垮这群叛军,只需要内外联合击开一个出口即可,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何必再去狗皇帝那儿受这些鸟气!
想到此处,李峤不由得转目望向东方,脸上淡淡的流露出些许笑意。
到时候,或许能带着妻子到德州去投兄长。
他此番出军东行,途中也曾经遇见举家搬往德州的人,听说兄长在德州鼓励农桑,清缴山贼,较之西逃的天子,倒更有一番英主之像呢!
李峤这样想。
……
邬翠翠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九公主。
这个间接害死了她的母亲,也害死了秦氏,让邬家几乎分崩离析的女人。
可一切都能怪她吗?
好像也不能。
邬翠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九公主反倒坦然许多:“我要进宫了。”
邬翠翠不明所以的挑了下眉:“所以呢?”
九公主道:“我会告诉父皇,近来邬家屡有丧事,我实在惶恐,所以就带着孩子在他那儿借住一段时间。我对他没有威胁,他不会平白无故害我的。”
邬翠翠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九公主索性挑明:“这一世,是我对不住邬家,所以临行之前,我想要来见见你。”
明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抱紧了手臂,好像很冷的样子:“我很害怕。”
九公主说:“前几天见了二叔之后,我这几晚一直都在做噩梦,我能感觉到有危险在逼近,但是我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所以我决定带着孩子进宫,去父皇身边。”
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惊惧之色,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妖魔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一样:“我知道他毫无人性,但是我也知道,在不对他产生威胁的时候,他是无害的。”
离开的时候,九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多加小心。”
外边仍旧是晴朗的天,邬翠翠却觉得骨头里都透着冷。
二哥一去就再无消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样的太上皇,还有不知名的危险在迫近……
她很快定下心来,传了心腹过来:“天气热了,叫上几个孩子,我们去城外庄园里住一段时间。”
较之这座从前属于州郡官员的宅院,城外庄园的围墙要高大许多,储存的粮食也更多,且地势占优。
更大的好处是,在那里,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将李峤留给她的那三千骑兵安置下来。
那才是她能安枕无忧的根本所在。
……
天子行辕。
太上皇正温和宽抚着伤心不已的九公主。
“都过去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又不无唏嘘的道:“说起来,你婆母比朕还要小那么多呢,竟然也早早地去了……”
九公主垂泪道:“大抵真是风水不好吧,女儿一个人也便罢了,只是还有两个孩子呢,实在不敢再在那儿继续住下去了。”
太上皇笑道:“你这孩子,跟父皇客气什么?你就算是到了八十岁,也是父皇的心肝啊!”
又慈祥的招呼两个外孙:“过来,叫外公看看,哎哟,长得可真俊,尤其是这小丫头,跟你小时候活脱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九公主笑吟吟的在一边儿陪着,看起来真有几分天伦之色的样子,只是即便是被外边照进来的阳光晒着,她也有种身处阴翳之中的森冷感觉。
……
天子听闻九公主带着孩子入宫居住,也只是有些遗憾的挑了下眉:“算她有几分运道吧,逃过一劫。”
近臣在旁,低声道:“那之前的计划……”
天子冷笑一声,恶意几乎要从眉宇间流出:“照旧进行!”
他转目看向太上皇所居住的正院,怨毒之色溢于言表——父皇,你可真是我的好父皇!
人老了就该服老,人败了就该离场,你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授意我发起兵变,却还是死命攥着权力不放,眼见着度过劫波,又要我背上为铲除异己而不惜与叛军苟且的罪责,废黜我这个皇帝,让你再度登基?!
那我算什么?
小丑吗?!
只是父皇,你把自己想的太过于伟大了!
你不是神!
你其实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丑态百出的“人”罢了!
你以为从前四海景从,是因为你这个人吗?
不,因为从前,你是天子!
可现在,我也是天子!
且还是被你亲手搀扶上去,拨乱反正的天子!
凭什么就不会有人敬我为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