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庆曾经侍奉过吴王之母德妃,乃是德妃宫中内侍总管的徒弟,自打吴王落地之后,便被德妃指去伺候幼主,吴王之于他的情分颇是深厚,因此在王府之中,莫说是一干管事仆婢,连吴王妃都略略客气几分。
可说白了,吴王妃的客气并不是因为怕他,只是为着吴王的情面罢了。
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撕破脸,她这样的出身与心气,怎么可能继续容忍这样一个阉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行刑时间持续了一刻钟,外边那种喉咙被堵住艰难溢出的呻/吟声便低了下去,又过了半晌,便有侍从入玉泉祠来回话:“王妃,福庆咽气了。”
吴王妃淡淡应了一声:“远远的丢出去,不要搁在门口,脏了我的眼。”又吩咐人去准备火盆取暖。
彼时月上中天,山中猿啸,已经过了子时。
她的贴身婢女迟疑着道:“姑娘,时辰不早了,奴婢使人收拾了间干净的屋子出来,您先去歇着,若是王爷回来,奴婢再去叫您……”
吴王妃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
当下这般情况,她怎么能睡得着?
要不是还周遭还有人在,要不是自己此时前路未卜,她真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丈夫冷心冷肺,瞒着自己作下这样的大事,若换成寻常人家,她保管抬腿就走,可是换成天家,她即便母家强势,又能如何?
不吭声,天子会觉得她与丈夫蛇鼠一窝,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作乱,罪该万死。
可真要是把这事儿抖出去,直接告诉天子——你儿子偷偷摸摸溜出京,肚子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这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犯的罪跟我没关系——天子听了难道就会放过她吗?
天子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处置吴王,但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自己这个吴王妃冷血无情,出卖丈夫,对不起他儿子!
所以吴王妃只能隐忍,也唯有伪装。
她既要让天子知道,自己对吴王背地里筹谋的事情一无所知,也要让天子知道,她不是因为知道这些事情,害怕受到牵连才故意把事情闹大——只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家里娇惯,受不得气,稀里糊涂的撞破了吴王的计策,才叫事情传到他耳朵里的!
可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又怎么容易?
正如高空行于铁索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可局势如此,她只能这么做。
……
夜色深重,吴王妃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四下无声,唯有山林之中不时有鸟鸣猿啼传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东方破晓,红日升出,吴王妃将玉泉祠团团围住的陪嫁扈从们前去回话:“王妃,山下有人来了,有人骑马护持车驾,远远瞧着,仿佛也是高门之人。”
有车驾,料想并不是吴王回来。
吴王妃应了一声,吩咐心腹去请玉泉祠的主事之人前来问话:“可有人约了今日前来?”
主事之人哪里见过昨夜那等阵仗,早就被吓破了胆。
此时吴王妃问话,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便倒豆子似的一气儿全秃噜了出来:“回禀王妃娘娘,是齐国公世子的夫人成宁县主,她是前几日就定了,今天要来此为故去的东宫做一场法事……”
齐国公府是吴王的母家,而齐国公世子的妻室却是东宫之女,吴王妃也知道日前乃是东宫的忌日,先前还曾经遣人往先太子妃处致意,不曾想却在这关头遇上了成宁县主。
说来也是巧了,从齐国公府处论,成宁县主该叫她一声表叔母,但从东宫一系来论,却又是至亲的叔母了。
这时候来了人,吴王妃并不是没有疑心,然而再听主事人说成宁县主是前几日便定好了要来这儿做道场,心下疑窦大消。
如果今日之事是纯粹赶得巧了,她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如果对方是有意为之,那成宁县主身在吴王府之外,却能先于她这个王妃侦得吴王动向,可见东宫一系并非表面上那么落魄,且成宁县主的选择必然与齐国公府不同——哪有做姐姐的不支持同胞弟弟,却反过来支持丈夫堂叔的?
而成宁县主的选择与齐国公府不同,就是与吴王是敌非友,既然如此,她便更不需要害怕了。
短短几瞬,吴王妃心思几转,脸上倒是不动声色,点一下头,吩咐扈从们:“来者是客,又是自家亲戚,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再则,此地也并非吴王府,我又哪里做得了主呢!”
扈从们明了吴王妃的心思,便让开了进玉泉祠的道路,将成宁县主的车驾放了进来。
成宁县主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容颜鲜妍,气度清华,因着是来此地为早逝的父亲做道场,周身不佩金饰,衫裙素雅,闻得吴王妃在此,忙带人前去拜见。
“叔母安好?可是赶得巧了,竟在此地遇见……”
再见周遭吴王妃带来的仆从神色肃杀,成宁县主脸上笑意微敛,目露疑惑:“这是出什么事了?”
吴王妃起先要强,不肯做声,成宁县主见状,便打发周遭人退下,再问几次,她终于流了眼泪出来。
“早知如此,我何必来这一遭!”
吴王妃哭着将事情原委说与成宁县主听了,流泪道:“现下既害了王爷,又要惹得天子不快,只怕天子觉得我骄横不贤,不能辅弼王爷,要杀我泄恨……”
又委屈的道:“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谁能想得到,他竟然偷偷摸摸的出了京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完,失声痛哭。
成宁县主听得瞠目结舌:“吴王叔怎么敢?是不是误会了?!”
吴王妃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天塌一样的罪名,我除非是疯了,才会给自家王爷网罗啊!起先那福庆还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我下令行刑,最后他也招了,说就是出京去了,除他之外,玉泉祠还有几个仆从留守,见他死了,也都说了实话……我真的是……”
说着,又哭了起来。
成宁县主也被吓住,好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踌躇无言良久,终于安抚的握住了吴王妃的手:“天子圣德,此事叔母无错,他又怎么会迁怒于你?只是我自幼养于宫中,对于天子的性情,也算有些了解,此时有一言相告,却不知叔母肯不肯听。”
吴王妃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真情实意道:“还请县主救我!”
成宁县主遂低声道:“天子最恨别人欺瞒于他,也最恨别人推卸责任。王叔行事不检,招致此祸,我知道叔母委屈,但在天子眼里,夫妻乃是一体,若是一意推诿,只怕天子会更加恼火……”
她脑海中浮现出妹妹悄悄给她传话时的场景:“春郎说,天子不是公堂之上的判官,不会关心一个儿媳妇有没有受到委屈,他要的是权柄无恙,天下臣服,要的是自己心里痛快。”
“吴王妃若是哭诉婚事不睦,与吴王诸多不和,岂不是指责天子没教好儿子,这场赐婚来得不好?这种时候,万万不可逞强,反倒要示弱,她不能哭自己,心疼自己,反而要抚慰天子,替天子委屈不平……”
作为一个前老登,刘彻把天子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天底下压根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想让天子在情感上站在你这边,怜悯你,可怜你,这是哭诉几声委屈,说跟我没关系,都是你儿子不成器就能办到的吗?
老登听完只会有一个反应——你受委屈关我屁事,哪个女人成了婚不得受点委屈,就你特殊?
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我没教好儿子啊?!
吴王妃是儿媳妇,不是女儿,公主成婚之后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找亲爹诉苦哭诉,但儿媳妇……再不喜欢的儿子,那也是儿子,再贤淑的儿媳妇,那也是别家的女儿!
吴王妃先前想的是守,不露锋芒的防守,被动的等待着天子裁决,但成宁县主说的却是攻,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不露痕迹的推动天子将自己送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这些话之于吴王妃而言,不能不说是救命之语,她听罢二话不说,便屈膝向成宁县主拜倒:“非是县主相助,我必不得活!”
成宁县主岂肯受她的礼?
赶忙将人扶起:“我也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怎么敢承受叔母这样的大礼?”
又如实道:“不为别的,便是为了老定北王的功绩,天子也不会对叔母喊打喊杀的,更不必说,还有宁贤妃在宫里呢。”
吴王妃敢在宵禁之后出城,敢在局势未明之前杖杀福庆,而吴王娶到这样的妻室,以至于外边有了心爱之人也不敢带回京去,甚至于连叫她在京中做个外室都不敢,可想而知吴王妃的母家宁氏有多显赫了。
吴王妃的祖父乃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更难得的是,他竟然得了善终。
临死之前,老定北王主动奏请天子:“老臣诸子才干平庸,至多不过守成,不堪承继王位,臣请削定北王爵。”
又下狠手惩治了老家那边依仗这一支得势而行为不检的同族,下令满府儿孙以此为鉴,三代之内不得出仕为官。
世人皆知道急流勇退的要紧,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老定北王的这道奏疏与那几句遗言,极大的挠到了天子的痒处,当即从善如流,下旨改定北王府为定国公府,许其世代承袭,永不降爵,再见老定北王的儿孙们辞官不仕,更是感慨万分,倍加恩遇。
听闻定国公的妹妹孀居在家,便下令将其选入宫中,册为贤妃,而加上吴王妃,定国公府宁氏一族出了两位王妃,四度尚主,虽无官职在身,但勋爵与荣光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耀眼。
春郎让妹妹传给她的话十分微妙:“若是吴王妃足够恭顺,应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她主动用祖辈的功勋求天子替她主持公道,那她必死无疑。”
成宁县主听妹妹说话,不由得问了一句:“那定国公府呢?”
颖娘听罢神色却有些奇怪,看着姐姐,小声说:“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成宁县主有些诧异的“啊”了一声,又问:“那春郎怎么说?”
颖娘神情复杂:“他说,如果定国公府足够恭顺,应答得宜,便可以全身而退,但若是定国公府主动用祖辈的功勋求天子替他们主持公道,那他们必死无疑。”
这个答案与隐藏在答案之后的对于天子的冷酷猜想令成宁县主胆寒。
她倒抽一口凉气:“是否言过其实了?宁氏一族与皇族联姻如此亲密……”
天子嫁了一个妹妹、三个女儿过去啊!
再一细想,又不由得苦笑,什么叫天子呢。
成宁县主跟吴王妃卖了个好,吴王妃自然领情,她并非蠢笨之人,知道成宁县主给自己指出来的路,可行度要高得多。
至于祖父的荣光与宫中的姑母贤妃……
一个已经死去,一个入宫之时也是年过三旬,乃是天子为了彰显对于定国公府看重的存在,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去打动天子呢。
而她在感激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心思——东宫一系对于天子心思的把握,当真是十分到位呢。
面对一位掌控生杀大权又喜怒无常的君主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既然如此,那自己的母家……
吴王妃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拖累母家,如今当然也不会因为成宁县主的恩惠而代表母家倒向东宫,但是进行适当的接触,还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当下又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契机。
她抬眼去看成宁县主,抿着嘴微微一笑:“说起来,都是自家亲戚,从前走动的倒少呢。”
成宁县主也是莞尔:“只要叔母不嫌弃,我必时常登门。”
又柔声道:“玉泉祠时常有香客前来,叔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兵刃,扈从在外,我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想来众壮士们也该累了,且叫他们入内歇息吧。”
吴王妃先是微怔,继而了悟,默然几瞬之后,又轻笑道:“到底是县主聪敏,会体贴人呢。”
……
吴王妃与成宁县主相谈甚欢,那边厢,吴王接到传讯,再得知福庆编的那个蹩脚的谎言之后,却是冷汗涔涔。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赶在这时候出了事?!
要是让人知道他私自离开京城……
吴王简直不敢再想下去,甚至顾不得最后再看妻儿一眼,便带着一干心腹,快马加鞭折返回京城。
彼时正是夜间,他连经数城,当然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假托齐国公府子弟的身份赚开城门,飞马进京。
吴王一路疾驰到了玉泉祠下,迎头瞧见外边停着的宝马香车,再观其制式,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厉色,一把拽住送信人的衣襟:“王妃来了,怎么不早说?!”
送信人面白如纸,慌乱道:“福总管差遣小人前去送信的时候,王妃还没来呢……”
王妃来了。
那她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不在此处。
再有福庆撒的那个谎……
吴王胸膛里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在这个瞬间,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涌动的声音。
宁氏必然已经知道他擅自离京的事情。
手握这样一个能够致自己于死地的把柄,她会怎么做?
心腹的声音就在这时候传入耳中:“殿下,我们在不远处的山林里发现了福总管的尸身……”
他声音里有隐藏的悲恸与愤怒:“是被人杖杀的!”
吴王心头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瞬间就断了。
他握住缰绳,默不作声的催马后退,继而冷冷下令:“传本王令,杀光观里所有的人。”
来到这儿的是一伙强盗,绊住了他的手脚,也害了王妃性命。
他可以在这场混战中身受重伤,可以失去定国公府这个有力的臂膀,但是他擅自离京的事情,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宁氏,吴王心里浮现出妻子的面孔,不无嘲讽的想,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傻乎乎的撞上来吧!
……
吴王妃正与成宁县主在玉泉祠中对弈。
后者落子许久,吴王妃却都没有应对,定定的注视了棋盘半晌,终于幽幽叹道:“我输了。”
成宁县主含笑将棋盘抹乱:“是叔母的心思乱了。”
外边有杀喊声传入耳中,隐隐夹杂着利刃刺入人体之内的声音。
吴王妃本就苍白的面孔彻底的失去了血色。
她默不作声的合上了眼。
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
不过也好,非如此,她怎么能真正下定决心呢。
吴王妃睁开眼,一语双关道:“县主赢得很漂亮。”
成宁县主笑着指了指窗外:“是对手太弱。”
吴王一方纵然人少,但到底兵精,即便吴王妃所带扈从甚多,成宁县主身边亦不乏有诸多好手,仍旧耳听着那杀喊之声近了。
吴王妃侧过脸去瞧成宁县主神色,却见她虽闻刀兵之声,却仍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倒是格外高看一眼。
继而她定了心神,拔刀出鞘,唇角冷冷勾起:“他吴王是天潢贵胄,便以为可以轻易取我性命吗?可惜他却忘了,我亦是将门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