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官轻移莲步,沿着天香楼下箭道,慢慢的朝正堂踱步而去。
强烈的紧张感让她浑身紧绷,呼吸不畅,尽管她尝闻那林姑娘心地善良,但到了这种改变她命运的时刻,短暂的欣喜和期待后,只剩下无尽的恐慌。
自从两个多月前的惊鸿一瞥,她便对贾瑜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她深知自己不可能做他的正房夫人,甚至连妾都不配,但她别无所求,只愿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哪怕是收自己做个陪房,她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正是怀春的年纪,在她还没准备迎接情爱的时候,贾瑜就突然从天而降,强行在她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从此以后,贾瑜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有时候还能听见自己的呓语,对于贾瑜说的五年后放她们走,她不作此想,到时候自己求求他,请他允许自己留下来,她愿意留在这府里,哪怕是给他唱一辈子的戏。
只是没想到,事情的转机会来的如此之快,她听说西府那个什么宝二爷屋里足有九个贴身大鬟,而老爷身份如此的尊崇,身边却只有两个贴身丫鬟,林姑娘突然要见自己,莫不是要让自己给老爷做贴身丫鬟?
这正是奴家所朝思暮想的啊。
正堂。
“瑜儿,你干嘛呀?”
林黛玉用两只小手轻轻推开贾瑜越凑越近的脸,紫娟一脸纠结的看着强行往自家姑娘身上贴的二爷,几次想开口劝阻,但话到嘴边都咽下去了。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反正自家姑娘和二爷已经定亲了,只求二爷怜自家姑娘身子骨还弱,不要兽性大发,这么早就对自家姑娘做出那种事来,平常的亲昵她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贾瑜到底还是占了便宜,笑呵呵道:“别怪哥哥我不是人,要怪就怪妹妹你太迷人。”
林黛玉红着小脸,轻啐道:“你再这样子欺负我,以后我看见你可就要躲着走了。”
贾瑜得意道:“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你将来嫁过来,可就没地方躲了,到时候可就是小白兔落到了大灰狼手里。”
“呸,越说越不像。”
贾瑜看着林黛玉,动情的说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到林妹妹你的垂青?”
林黛玉觑着贾瑜,哼道:“少拿花言巧语来哄我,你再不听话,再欺负我,可仔细你的好皮。”
说着,朝贾瑜晃了晃了小拳头,大有你再欺负我,我就捶死你的架势。
贾瑜想起恶搞的“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林黛玉俏脸通红,走上前要去撕贾瑜的嘴,贾瑜“诶”了一声,主动把脸往她的手上送。
林黛玉收回柔荑,美眸含水,嗔道:“讨厌!”
龄官走到门口,看着屋里发生的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低下头站在门口,等待吩咐,林黛玉白了一眼一脸得意的贾瑜,坐回椅子上,吩咐道:“进来吧。”
“奴家给老爷和林姑娘请安。”
龄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拜了拜,贾瑜叫起后,她规规矩矩的站好,低着臻首,却看不见自己的鞋尖。
林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道:“你且把脸抬起来给我看看。”
龄官听话的抬起脸,看了林黛玉一眼,又连忙垂下眼帘,两只柔荑捏着裙摆,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等待别人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瑜儿,看起来很不错呢,和我是很像。”
贾瑜澹澹道:“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和林妹妹长得很像,若是把你留在府里,是对她的不尊重。”
龄官闻言,顿觉心里一片冰凉,身子摇摇晃晃,瞬间落下泪来,跪在地上哭求道:“求老爷怜悯,您要是把奴家赶出去,奴家可就没有活路了。”
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满面哀绝,林黛玉于心不忍,走上前扶起她,对贾瑜嗔道:“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说罢好言安慰了龄官几句,龄官受宠若惊,连连道谢,抹着眼泪,委屈巴巴的看着贾瑜。
“你要是愿意,从今天起就到林姑娘身边去做个贴身丫鬟,不过月钱要随西府那边,降到一两银子,这样你既能继续留在府里,又不会对林姑娘的清名产生影响,你考虑考虑,我们不强求。”
龄官大喜过望,她的小心脏哪受得了这种跌宕起伏的转折,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喜极而泣道:“奴家全凭老爷安排,只要老爷不赶奴家走,让奴家做什么都可以。”
贾瑜点头道:“你是小戏官们之首,她们离不开你,你且继续在府里唱戏,等将来林姑娘嫁到府里来,你再过去伺候。”
对于这个安排,林黛玉没有什么异议,龄官朝林黛玉跪下,哭道:“婢子这条命以后就是姑娘的了,姑娘只管打骂,婢子绝没有半句话。”
紫娟走上前扶起她,林黛玉轻笑道:“言重了,你先回去吧。”
龄官再次给贾瑜和林黛玉拜了,然后抽噎着回去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林黛玉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贾瑜连忙道:“林妹妹,都是我的不是。”
林黛玉摇了摇头,轻声道:“老太太和爹爹数次与我有言,不能妒,万不可阻止你纳新,这个女孩子挺好的,瑜儿,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自责,要是换个人,这国公府邸怕是早就被填满了,谢谢你为我考虑到这些。”
贾瑜搓着手,羞愧难当,讷讷道:“哎...哎...不谢...”
贾芸走了进来,躬身道:“二叔,府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鸿胪寺寺卿,要见一见您。”
说罢,跪下来给林黛玉拜了一拜,口称“侄儿见过二婶。”
短短一个多时辰,林黛玉就新添了两个称呼,她成了贾兰口中的“师娘”和贾芸口中的“二婶。”
林黛玉面色自然的叫起,见有外客上门,欲转身回去,贾瑜拉住她,笑道:“林妹妹有所不知,这位房大人是咱们爹爹的同年挚友,在咱们爹爹谥号这件事上,他出力颇多,是亲厚长辈,你应该见见他。”
林黛玉乖巧应下,贾瑜和贾芸来到府门口,只见一个中年人负手立在台阶下,打量着“敕造宁国府”的金匾,他衣着虽然朴素,却难掩一身的文气和官气。
贾瑜拱手道:“房叔,小侄姗姗来迟,不曾出门远接,恕罪恕罪,请至家中饮一盏茶水。”
房瑄很满意贾瑜对自己的称呼,叹道:“仲卿呐,如海殁于王事,老夫很是心痛,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先前给老夫写过一封诀别信,让老夫以后多多照顾你,以后有什么老夫能帮上忙的,尽管说,不要见外才是。”
贾瑜眼眶一热,躬身道:“房叔,小侄记下了,岳父他老人家的爱女正在家中,她想拜见您,闺阁女儿家不宜抛头露面,不能出门迎接,请世叔体谅。”
来到正堂,贾瑜请房瑄上座了,奉上一盏温茶,林黛玉屏风后走出来,跪地道:“黛玉拜见世叔。”
房瑄站起身,虚扶道:“侄女,快快起来。”
林黛玉起身后,房瑄宽慰了几句,沉声道:“好孩子,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我说,我来给你做主,他虽然是超品的武勋,但我不怕他。”
贾瑜拱手道:“房叔,您不怕我,小侄可是很怕您呐,望您以后手下留情,少上点折子弹劾小侄,您要是把小侄给弹没了,那以后可就没人照顾您这好侄女了。”
房瑄是鸿胪寺寺卿,在国朝是正三品,为“九卿”之一,位高权重,主掌外宾和朝会仪节之事。
比起迎来送往,安排事宜,房瑄更喜欢上奏弹劾,他名为鸿胪寺寺卿,实则干的是御史言官的活。
几年前,刑部尚书巨贪桉东窗事发,另有家中子弟仗势害死无辜民众近百人,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但碍于刑部尚书是皇太后的爱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但他不怕,第一个跳出来上奏弹劾,请求诛其满门,以安京城百万民众,更是在三日内连上奏折二十七封,见无果后,便在朝会上当众脱去官袍,摘掉官帽,请乞骸骨,并扬言要去一头撞死在刑部尚书府邸的门前,为被害死的百姓讨个公道。
他这一举动,让御史台的御史们顿觉无地自容,其他大臣们更是羞愧难当,只得一拥而上,同心协力,拼了命的上折弹劾刑部尚书贪污害民。
在房瑄的带领下,大臣们共同把刑部尚书一家男女老少四十余口送上了处刑台。
经此一事,房瑄名满天下,御史大夫自愧不如,甘愿让贤,要和他换位置坐,房瑄不愿意,说他要是进了御史台反而放不开手脚,自己做这个鸿胪寺寺卿挺好,可以不受顾忌的弹劾人。
因为这件事,景文帝皇太后那个老昏婆叫到慈宁宫跪了半天,为了装装样子,他只得在上书房把房瑄狠狠的“训斥”了一顿,然后暗地里赏他了一大堆东西。
之前因为贾璜和赖家的事,贾瑜两次被弹劾,就是他带的头,一天之内,他连上十道奏折,但后来因为和贾瑜无关,而不了了之了。
据外面流传的消息,房瑄家里的书房中没有书,全是折子,属实可怕。
房瑄笑呵呵道:“老夫也不想在奏折上写你的名字,但你要给老夫记住喽,宠妾灭妻可是大罪,你要是敢在这件事上乱来,可就别怪老夫翻脸不认人了,如海还有好几个同年好友如今在各部院寺为主官,他们都收到了如海的诀别信,可全在背地里盯着你呐。”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但贾瑜却很高兴,连连答应,讨好道:“房叔,寒舍虽然简陋,但也有几坛好酒可供品鉴,您不如留下来用晚饭,晚辈还想再聆听聆听您的教诲。”
“老夫衙门里还有事,哪有时间跟你喝酒,你接下来要不要办升爵宴?”
贾瑜点了点头,房瑄说道:“那老夫到时候再来吧,别忘了给老夫送请帖,走了,别送!”
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贾芸连忙去送,等他走远后,贾瑜方才小声诽谤道:“这小老头,脾气还挺大。”
林黛玉朝他的腰上狠狠掐了一下,贾瑜“哎幼”一声,故作生气道:“林妹妹,你是站在哪边的?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你不知道,之前我两次被人弹劾,全是这小老头的带的头,我心里可都记着呢!”
“还说!还说!”
林黛玉拿起手帕朝贾瑜身上轻轻的打,打的他连连求饶,抱头鼠窜。
贾瑜往卧房里跑,林黛玉追到珠帘外,停下脚步,呵呵一笑,贾瑜见她不愿意进来,又喊了两声“小老头。”
林黛玉咬着贝齿,啐道:“你当我傻呀,我才不进去呢,紫娟,雪雁,我们回家,他就想着欺负我。”
紫娟和雪雁笑眯眯的走上前搀着林黛玉就往外走,贾瑜见计划落空,大失所望,跑出来道:“林妹妹,我送你回去,我等一会要去衙门处理一些公务,晚上天黑了我再去找你说话。”
“你放心,我肯定会让嬷嬷把院门和房门都锁上,你想都别想。”
贾瑜长叹一声,满脸落寞道:“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在你心里会是这种形象,唉,心好痛。”
林黛玉捂着檀口笑了起来,轻轻掐了他胳膊一下,然后又掐了一下。
把主仆三人送回她们住的院子,和王吴两位嬷嬷交代几句后,贾瑜回到东府,去马厩里牵旺财。
以往见贾瑜过来,旺财就主动会弯下前蹄,好方便他上来,可这次不仅没弯,还朝贾瑜甩了两个响鼻,它大概是不满贾瑜没有骑它去江南。
贾瑜踢了它一脚,怒道:“你还反了天了,我明天就让人来把你给骟了!”
旺财只得老老实实跪下前蹄,贾瑜翻身上马,从东角门出了宁国府,直奔南司衙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