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英国公府的说客
和张越相交多年,平日偶尔也有遇上杜桢的机会,但房陵却还是第一次进入杜家。若是换成从前,他必然二话不说就去拜见那位名声斐然的冷面学士,可眼下却一点都没有那个兴致。他是勋贵子弟,可没有几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亲戚,能说话的知己就只有孙翰和张越两个。眼下孙翰人不在京城,哪怕他知道自己不该来,却仍是不得不登门。
从小到大,除了一块长大走动的孙翰之外,张越是帮他次数最多的人,这会儿哪怕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他也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
“房兄?原来是你找我,怎么,是有要紧事?”
听到这声唤,房陵立刻惊醒了过来,瞧见张越跨过门槛,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迎了上去。看着那张一如从前的笑脸,他伸出脑袋看了看空空荡荡的院子,随即咬了咬牙说:“元节,我本来不想找你,可是事情实在是紧急……锦衣卫刚刚得到消息,有几个来自乐安的人进了京城,其中一个……其中一个进了英国公府!”
对于房陵当初闹的那么一出,张越一直在心里替他捏一把汗——自古以来,当间谍便是一等一的难事,更不用说双面间谍——但之后看他一路游刃有余,朱高炽登基之后甚至是青云直上,那担忧方才少了些。今日见到人,他原本还以为是房陵遇到了什么麻烦,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一下子呆若木鸡,好容易方才使劲吞了口唾沫。
“这是多久的事了?”
“一个时辰前进去的,至少在我来这儿找你之前,人还不曾出来。”
张越没有问什么是否确定的蠢话,房陵既然在锦衣卫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事情绝不会弄错,必定是眼睁睁看着人找上了门去。他对英国公张辅了解得很,张辅绝对不是什么野心勃勃到不顾一切的人,再加上此前已有决断,不是什么说客能够说动的。可问题是眼下这种时候,被锦衣卫侦测到了这种勾当,到时候轻轻巧巧就是百口莫辩。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相较之下,皇太后皇帝怎么想都是次要的!
看到张越不说话,房陵一把抓起高几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又低声说:“元节,你大堂伯接连两回都有定国之功,但这次的事情说小很小,说大极大!我在锦衣卫并不算是头号人物,纵使是头号人物,我也不敢欺瞒此事,你心里有个数目就是。我不能离开太久,现在就得走了,你保重!日后咱们兴许得越来越疏远,但我心里永远都把你当作知己!”
直到房陵大步出门,张越方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追了上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只是蠕动嘴唇,轻轻道了一声谢谢。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他不禁一手支在了门框上,另一只手则是依旧托着那一挂竹帘子。
他很幸运,今生今世没有交错朋友!
书房中,小五在杜桢身边急得团团转,瞧见他仍是气定神闲地在纸上泼墨挥毫,写着那一幅长卷,她只能继续围着书桌转了一圈又一圈。总算是盼到了他笔下一顿,她连忙窜上前问道:“爹爹,人家都说了找姐夫有急事,你怎么就不去看看是谁?”
“那是找你姐夫的,又不是找我,我凭什么越俎代庖?”见小五满脸不同意,杜桢却并不解释,没过多久,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聒噪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是张越回来,小五正紧张地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不禁莞尔笑道,“小五,你且歇一歇,别没事瞎操心。这是京里,没人奈何得了你这赫赫有名的姐夫!”
“先生您再说这话,我就要找一根地缝钻进去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别人未雨绸缪告诉我一声。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等到您到时候有闲,我再来请教。”
这会儿张越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解脱了出来。先不说张辅不是愚夫,不用他眼巴巴登门提醒;而且就是房陵跑来相告,他若是急忙忙赶过去,无疑会让事情更糟糕。见杜桢微微一点头,什么都没问,他自是觉得心头大安,长揖行礼便出门寻裘氏道别了。
“爹爹……”
杜桢发了一会呆,听到小五这声音方才回过神。见她满面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哑然失笑:“没事,不过是想起了些不要紧的事。你别只惦记着你姐姐姐夫,朝堂上北边送来的讯息如今也很不少,世节估摸着就快回来了。你不是说过要让他回来之后大吃一惊么?那还不赶紧去向你娘多学些手艺,回头也好献宝?”
“爹,你尽笑话我!”
英国公府,演武场。
盛夏的夜本就来得晚,此时已近戌时,天色黯淡中带着残阳的暗红,显得格外压抑。月亮已经若隐若现地挂在了天上,演武场中四角插着四支熊熊燃烧的火炬,越发给这儿增添了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场中的人正在不紧不慢地耍弄着一把雪亮的钢刀,忽然,那缓慢的刀影倏地一闪,刹那间便幻化成了一团银光,远看竟是只见刀影不见人。演武场旁边那个默立观赏的人忽然爆喝了一声好字,旋即重重拍了几下巴掌。
须臾,场中刀影一收,舞刀的那人反手提刀,大步下了场。用空着的左手接过小厮递来的软巾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大汗,他便随口叹道:“岁月不饶人,真是老了。想当初若是真的练将起来,那是水泼不进,如今却只是空余花架子而已。”
“英国公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道您虽是河间王长子,这功劳却是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下来的?再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斗勇固然要紧,但斗谋却是更重要。如您这般有勇有谋的名将,从古至今便是寥寥无几,咱们大明也幸好有了您!”
张辅听多了奉承,此时听对方赞自己谋略,不禁诧异地瞟了他一眼,随即才淡淡地说:“先帝刚刚过世,皇上才登基,汉王差遣你大老远从山东跑来,便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自然不是。”
枚青早料到英国公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此时面对张辅冷淡的态度,他自是丝毫没有气馁,而是上前两步陪笑道:“我家千岁说,当日太宗皇帝奋起方隅,终得天下,一是赖荣国公之谋,二是靠上下将领群策群力。如张武陈珪等等,昔日都是偏裨列校,并不以勇略智计著称,一旦风云际会,他们便脱颖而出,与太祖开国诸将平齐,这便是机遇!英国公如今官高爵显,可实权几何?我家千岁不会给那些华而不实的名头,英国公若是能助一臂之力,到时候我家千岁只要南京,这北直隶乃至宣府山西河南,一概都送与英国公!”
饶是张辅知道汉王必然会许诺让人心动的回报,但此时听到这话仍是不免万分惊愕,旋即便嗤笑了一声:“汉王以为我是三岁孩儿不成?这裂土封疆的事情他若是做了,日后还有脸进宗庙?再说了,你能悄无声息地跑到我这里,靠的多半是赵王之力吧?赵王经营北京多年,既然和汉王合谋,多半就是想要南北分治,到时候我又算是什么?”
见张辅并没有义正词严地完全拒绝,枚青顿时大喜,连忙打点了十分精神,殷勤地跟上了转身往兵器架走去的张辅,因笑道:“英国公乃是国之栋梁,汉王每每提起都是赞叹不绝,更说昔日与南军激战的时候就知道,天下间能与他一样并称勇者,唯英国公而已!至于赵王……这世上想要什么东西,总得有与之匹配的才能,您说是也不是?”
“这么说,汉王是打算待赵王如宁王故事?”
“英国公英明!”
当初朱棣起兵靖难的时候,张辅不过二十出头,他经历过大胜的欣喜,经历过大败的惊惶,经历过父亲战死沙场的悲痛欲绝,也经历过昂首进入南京的欢欣鼓舞……只不过,在他心目中,朱棣之所以能够一举成功,很大原因靠的不是麾下的哪位名将,而是因为朱棣敢凭着建文帝一纸诏令,每逢危急时刻就拿出自己的命去断后,赌那些南军将领没人敢下杀手。取天下不像他那时候打交阯,没有如道衍和尚姚广孝那样的人,那是决计不可能撼动天下。
因此,细细打量着枚青那张胸有成竹的笑脸,他渐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他右手猛地一动,一道匹练似的刀光直冲那大好头颅而去,最终却架在了那脖子上。由于刀光太快,枚青的一缕头发应声落地,而那笑脸也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英国公难道要试我的胆子?请恕我说一句实话,能够到这儿来,我就已经把生死之置之度外,而且这会儿汉王殿下已经举兵了,您千万不可自误!”
当此刻,张辅的手却一丝颤抖都没有,仿佛枚青说的不是汉王造反,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稳稳地挪动了一下长刀,见刀锋紧紧贴在了枚青的脖子上,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恐吓我,我不杀你。”还不等枚青松一口气,他便沉声吩咐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捆了!”
话音刚落,演武场的角落中便陡然之间冲出了好几个彪形大汉,随即一拥而上把枚青压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就用麻绳把人牢牢绑了起来。见地上那个家伙死命挣扎,眼睛一直死死瞪着他,仿佛想不通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待遇,张辅便垂下了刀,淡淡地说道:“给他嘴里塞上麻胡桃!再去一个人吩咐备马,带着他跟我进宫!”
听到最后两个字,枚青只觉得脑袋仿佛被炸雷劈过一般,完完全全一团糟。他来之前对汉王朱高煦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直到进了英国公府,在张辅面前侃侃而谈时,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打动对方,怎会想到张辅甚至没有多考虑一下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趁着自己还有说话的能耐,他只能扯着喉咙进行最后的努力。
“英国公请三思!如今你爵至国公,官至三公,已经是封无可封,日后必定是投闲搁置!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一想,也得为自己的儿子族人想一想!不是我危言耸听,只要沾了一个张字,他们日后必定难以在仕途中再有进步,就连张越也是一样!朝中那些老朽之辈必然会依旧阻着他的前程,只有汉王有气魄……”
枚青终究没有把话说完,在张辅使眼色之后,一个家奴一手刀重重砸在他的颈后,把人给打昏了过去。看见自己的这些家奴麻利地堵上了枚青的嘴,犹如拖死狗一般把人拖下去,张辅这才把刀放回了兵器架,这才看向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彭十三。
“十三,换身衣服,陪我一块入宫。”
彭十三没有言声,默默一躬身便悄悄退去。约摸一顿饭工夫,英国公府东角门打开,倏忽间就从里涌出了十几个人,人人手中都牵着一匹马。为首的彭十三由于有官身,如今还是素色打扮,其余人却是一色玄衣玄衫,在昏暗的夜色中更显阴沉碜人。又过了一会儿,一身麻衣的张辅方才从里头出来,竟是亲自牵着一匹黄骠马。须臾之间,十几人便齐齐上马,急促的马蹄声中,那人影也渐渐不见了。
上房后屋的佛龛前,王夫人跪坐在那尊玉观音前,手指一颗颗数着数珠念诵经文。尽管已经是背过无数次诵过无数次的词,但她竟是常常恍惚着记不起下一句。好容易捱到三十遍念完,见碧落一手揽着天赐,一手揽着张恬站在那里,旁边的惜玉亦是满面关切地站着,她这才挪动僵硬的膝盖站起身来,神态自若地说:“已经不早了,你打发妈妈们让孩子们去睡。一切都有老爷,天塌不下来。”
见两人俱是如释重负,她不禁又捏紧了手中那串数珠。她倒不是怕自家遭到什么危难,可是靖难那会儿的可怕光景她亲眼见识过,如今难道又要重蹈那赤地千里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