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千古艰难唯求存
一大清早,青州城南门外便等候了好些进城的人,大多都是挑着柴垛担子或是自家新鲜菜蔬,抑或是进城采买东西的庄户人家。因为税丁门卒刚刚到值,通行速度极慢,一群人只得排队耐着性子等候。尽管时辰还早,但早早冒头的太阳还是颇有些劲头,晒得人人头上冒汗。几个光着头的樵夫一把把拿着布巾擦汗,几个卖瓜的老汉则是坐在大车上摇着蒲扇,闲来无事少不得拉家常闲聊了起来。
“哎,活了大半辈子,杀人也看过好些回了,就昨儿个那场面最吓人。”
“老叔你就甭提了,我到现在想起那情形腿还是软的!造反造反,还真是造他娘的头!”
“听说还有好些流放辽镇戍边的,自己死了还要牵连家人,造孽啊!”
“唉,那位小张大人从前看着是慈和人,想不到竟是如此好杀的主。我昨儿个可是在下头看见了,四百多颗人头落地,人家愣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一群农人乡汉七嘴八舌正聒噪着,却听见背后马蹄声阵阵。几个人回头一看,却见烟尘之中有数十骑疾驰而来,虽说看不清头脸,但那腰间佩刀和穿戴却能隐约瞧见。忽然,一个眼尖的失声惊呼道:“仿佛是那些京营的兵大爷!”
一句话出口,城门处顿时一片哗然。一时间,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闹哄哄拥挤不堪的城门口一下子让出了老大一块空地来。税丁和城门守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抬头看见那风驰电掣进城的一行,这才慌忙去挪开了栅栏和拒马,为首的头头则是乍着胆子上前迎候。毕竟,他的职责是上前查验,就算为着查验挨了鞭子也是活该。
到得近前,看见领头那人的装束,那守卒的头头刚刚鼓起的勇气顿时全都丢到了爪哇国,慌忙退到了一边连声都不敢吭。他倒不怕挨了贵人的鞭子,但他可怕掉了脑袋!
纵马驰近的张越放慢了速度,见城门口空空荡荡,几个税丁门卒都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站在那儿,周遭的百姓没一个敢正对自己的目光,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凶名在外。他也懒得多做思量,吩咐随从的彭十三去验了凭证,随即就带着随从军士护卫进了城,却是所到之处无人不退避三舍,就算有大胆瞅上他一眼的,那目光中不是惊惧就是慌张。
一行人到了府衙门前,数十个京营军士立刻齐齐下马,为首的一个百户甚至疾步上前给张越牵马执镫。他们都是京里人,自然知道掌管京营的安远侯柳升和张家即将是姻亲,军官们无不希望借此能够入了上头人的眼缘。张越最初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任凭他们献殷勤。下马之后,见迎候的差役一溜跪在门前,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他如今还真成煞星了?
须臾,知府凌华和其他官员也都迎了出来。昔日同僚一下子变成了如今的格局,众人都有些不习惯,但那些不习惯却抵不住昨日四百多颗脑袋落地之事带来的惊悸。昨天回去之后,闹胃疼的不少,呕吐的也不少,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睡上一个囫囵觉,不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就是到天明方才稍微合了合眼。尽管他们都用凉毛巾敷了又敷,但这会儿张越一眼看去,赫然看到众多黑眼圈和血丝眼——恰是和他一模一样。
府衙虽说也有推官管刑名,但由于各县都有县衙,需要府衙过问的案子算不得太多,这每日事务多半都是处理各县文书和布政司分派下来的公事。张越在这儿呆了大半年,对于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和众官员说了一会话就笑着让他们自去办事,自己则是径直去花厅见人。然而,如今他走到哪里,身后那三十个健硕军士就跟到哪里,那动静却是不小,沿路好些小吏差役驻足观望,还未到地头就惊动了里头人。
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虽说世上之事并不那么绝对,但要是搁在以往,徐二这一群人在府衙门前硬是咬求见,那就该乱棒打出,或是干脆下狱治罪。念在如今是非常时刻,凌华又不知道张越对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章程说法,这才吩咐把人都领到了花厅。
自从那一日剿灭卸石棚寨之后,张越就不曾再见过这些人,最有印象的也不过是老杨头的外甥徐二。然而即便如此,这会儿见到他们,他仍是不禁皱了皱眉。八个人衣裳倒还穿得洁净,但面色都是憔悴发黄,瞅着瘦了一大圈,甚至还有好几人鼻青脸肿一瘸一拐。
“你们这是……”
徐二还算囫囵完整,回头瞅了一眼同伴,他转过头后就忽然屈膝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直起腰:“大人,先头是咱们不懂事不识好人心,直到昨天有人进城看了这么一遭,大伙儿才真的怕了。只不过昨儿个这么一杀,咱们在乡间原本就难捱,如今再也呆不下去……其实之前咱们也受了好些冷言冷语,那些人的家人常常不忿闹上门来,就是乡邻也觉得咱们懦弱。虽说蒙大人恩典,咱们侥幸逃得性命,可现如今还不如死了强!”
他这么一说,其它人也纷纷跪伏于地。有的说被人笑话是软蛋,有的说被小孩子用泥块追打,更有的说是被人扭打暗算……到最后张越心里分明了然——鲁人淳朴豪爽,虽说惧死乃是人之本性,但对于背叛都有某种切齿痛恨——只是不知道若是换成痛恨者本人做下了这种勾当,这些人是否还会用同样的程度来痛恨自己。
“都起来说话吧。”
然而,尽管张越这么说,八条大汉却谁也不肯起来。七尺昂藏男儿,即便都还怕死,更怕连累家人,可血性终究仍在,谁也不愿意在乡间抬不起头来。
徐二本就是今天领头的,这会儿便索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咬咬牙说道:“大人先头救了咱们一回,咱们心中至今感念,但如今这遍地冷眼四处骂声,咱们实在是受不得了。只是大伙在赋役黄册上,所以此来就是想求一求大人,能否设法让咱们迁到别处去……若实在不行,咱们宁愿去投军,哪怕民户变军户,也好过在这儿一辈子受人嘲笑讥讽。”
当初不过是一念之仁想保全众人性命,如今听得这些,张越不禁眉头紧锁。明朝为了屯边,对于军户倒是来者不拒,但一入军门深似海,子子孙孙就再也难以脱籍,等闲民户视投军若畏途。这些人如今一时意气,将来却又如何?再说,赋役黄册岂是能随便改的?
思来想去,张越始终心中为难。虽说在职责人情上他都可以袖手,但当初网开一面,现在撒手不管他实在是做不到。思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脑际灵光一闪,随即有了主意。
“你们的意思本官明白了。恶名善名都是名声,有些事情眼下别人都记在心里,时间长了兴许就会淡忘了。府衙那位刘大匠最近要回去闽东谋划一桩产业,正好需要可靠人手,愿意用第一年管吃管住六两银子的工钱,聘几个人随他南下。你们若是愿意离开山东到闽东去帮上几年,倒是可以试试。几年之后衣锦还乡,总好过一辈子背井离乡不是?”
“若真有这样的好事,就算不得工钱,只要管吃管住,我头一个乐意!”
“我也愿意去,与其留在这儿受人耻笑,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一年工钱六两银子,我宁可不要……咱以后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倏忽间一群人便打定了主意,徐二更是第一个开口应承的。他今天带来的是邻近村里的几个人,都知道刘达这位瘸腿大叔的名声,再加上又是张越开口,想来骗人绝无可能。七嘴八舌地答应之后,见张越伸手虚扶,众人中有好些却是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原本的愁眉这会儿都变成了笑脸,一马当先的徐二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当初在舅舅家遇上人家的时候还说了大话,结果出了事情却还是张越网开一面这才逃得了性命,这会厚着脸皮上门求恳竟又是又得了一条明路……算来算去,徐二愈发惭愧,于是便领头上前说:“大人待咱们的恩德咱们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其实咱们在乡间呆不下去,也是因为怕那些死心踏地的家伙跟咱们过不去。昨儿个刑杀的事情一闹,咱们明白这并非出于大人本心,可别人却不知道。如今四乡里好多人都在破口大骂,大人还真是冤枉!”
其他人一听徐二这么说,顿时也连连点头附和。见此情形,张越心中了然,便安抚了众人一番,又吩咐他们明日到城西的客栈去见刘达。
等到他把徐二等人打发走,却正值府衙早堂结束,凌华带着几个属官赶了过来,笑呵呵地说之前几日忙于公事,如今几个同僚一块在府衙东边的水榭设了私宴。忖度无事,张越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到了水榭,他发现宾主座位和桌案早已摆设妥当,不禁朝凌华看了一眼:“若是我刚刚不答应要来,凌大人莫非是准备聚集了众官在这儿小酌?”
因南阳水正好穿青州城而过,当初修府衙的时候便引水修了一个池子,但这水榭用来待客却还是出身江南水乡的凌华方才捣腾出来的名堂。此时张越入席,众人也各自入座,面前都是一椅一几,每张几上都设着自斟壶和梅花盒子。
最后一个入座的凌华听张越这一问,却笑道:“不瞒你说,昨儿个回来之后大伙儿全都是心惊肉跳,没一个人能睡得好,可即便如此,咱们却还是高兴的。因为自打这帮教匪下狱之后,四乡里就常常闹事,不杀人还真镇不住。咱们青州不闹倭寇,也不像交趾得提防土人叛乱,最怕的就是民变。这会儿天大的祸事一瞬间消弭,谁都松了一口气。就算今天你不答应留下来,大伙也打算在这儿喝一杯庆贺一番。自然,还有要紧事和小张大人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