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连忙寻到了张天伦,指着报纸上的署名问道:
“张天师,这江伦是陇右的名士吗?可有官职在身?”
李泌惜才,如今朝廷中很多年轻大臣都是李泌举荐的,江伦的这篇文章就足以看出他的水平了,李泌也有心思将他举荐给朝廷。
张天伦说道:“江伦啊,这家伙已经是陇右都督府盐铁税司的主司了。”
李泌愣了一下问道:“这个盐铁税司在陇右的地位如何?”
张天伦愣了一下说道:“地位?盐铁税司主管陇右的税赋和盐铁专营,差不多等于财政部,哦不户部尚书吧。”
李泌这下子一阵失望,原来这个江伦已经是陇右都督府的大员了。
如果这样再将他挖到朝廷,就有些对不起建宁王了。
李泌只好暂时放弃这个想法,继续看这篇文章。
江伦在文章中继续列举数据,从武周朝廷开始,因为权贵大量不征税的土地,大唐从关中地区征收的租庸调,已经低到连维持关中本地官府运转的钱都不够的地步。
当时家境贫穷的进士,就不愿意去关中做县令,因为关中遍地都是权贵豪强,收不到税不说,连官府的俸禄都经常拖欠。
只有那些不差钱的富家子弟,才会用自己的钱来补贴开支,就为了能够尽快升官。
关中的财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唐朝廷如何维持长安的繁华呢?
答桉就是大运河。
大唐疏通了连接洛阳到江南的通济渠,沟通了关中和江南的漕运。
同时还挖通了北上涿郡(治所北平)的永济渠,打通了北方的运河。
和后世定都北平的王朝不同,大明是用漕运将粮食从江南运到北平。
如今永济渠的作用,是从北方将钱粮赋税运输到长安。
靠着通济渠抽血江淮,靠着永济渠抽血河东河北,这才维持住了关中的繁华,也造就了长安这座最伟大的都城。
而江淮和河北加起来不足全国五分之一的人口,在提供了几乎大半帝国赋税的情况下,却没有获得与之匹配的政治地位。
李泌心中一震,江伦所指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是大唐最深层次的斗争。
李泌也想到了如今朝廷上关于对投靠伪燕罪臣的处置问题,其实即使是今天,河东河北地区,依然有大量的人支持伪燕。
这不仅仅是伪燕军中的士卒,北地的百姓和读书人,也都在支持安禄山。
原因很简单,大唐的职位就这么多,如今能够做官的,都是权贵的子弟。
甚至在科举这一关,长安和关中的举子,也要比其他地方的考生更容易考中进士。
比如刚刚带着洛阳投降朝廷的严庄,也是一名屡试不第的河北士子,后来投靠了安禄山这才平步青云的。
李泌的心越来越沉,江伦所说的,就是如今大唐官场的现状。
官职就控制在那么些公卿的手里,普通读书人出头难之又难。
李白杜甫这样的诗才,都要靠着写诗奉承皇帝和高官贵族才能入仕。
而岑参,王昌龄这些读书人,只能投靠边地的节度使,靠着在边郡立军功才能升迁。
甚至在权贵集团的内部,职位都已经不够分了。
开元年间宰相张说的儿子张泊,也是上皇李隆基的驸马,都无法得授大官。
最后张泊投降了安禄山,和达奚珣陈希烈一样做了伪燕的宰相。
只是张泊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香积寺之战就病死了,才没有被押送到大理寺审判。
上层内卷,中层无望,底层饿死。
江伦继续在策论中指出,如此沉重的人口压力,开元年间的几次开疆失利,其实已经给安禄山叛乱埋下种子。
李泌点点头,这个江伦果然是大才啊!
在上皇执政的末期,讨伐南诏的两次大败,葬送了大唐十几万的精锐士兵。
南诏崛起,强敌吐蕃咄咄逼人,北方也遭遇战败,就连安禄山都差点因为这场战败而被砍头。
帝国扩张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新获得的土地也无法获得收益,如果是其他的王朝,此时早就已经百姓揭竿而起了。
但是大唐却没有等到农民起义,而是遇到了安禄山叛乱。
江伦认为安禄山叛乱,并不是北方异族对大唐的入侵,而是大唐集团内部的一次权力内斗。
安禄山是得到北方士族百姓支持的,甚至在安禄山定都洛阳的时候,河南不少士族都舍尽了家业支持安禄山。
安禄山叛乱,这是大唐王朝内部的一次争权夺利,而残酷的地方就在于,在人口增长到极限的大唐,也需要这么一次大战来“消耗”多余的人口。
李泌只觉得遍体生寒,但是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为什么王朝初期总能够政治清明,国家富强。
太宗时期的军队数量远远不如开元天宝年间,但是战斗力却要远远超过现在的唐军。
这一切都是人口!
没有足够的粮食,百姓活不下去,那就会起来造反。
世道平定了,人口也少了,百姓继续繁衍。
等到人口再次超过土地负担的极限,百姓再次活不下去。
看完了这些,李泌只觉得彻骨的绝望。
如果治乱就是必然的循环,那么自己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文章还有一段,李泌连忙继续看下去。
李泌心中充满了期待,既然这个江伦能够看出历史迷雾中的历史规律,他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
果然后面就是江伦所写的解决办法。
第一个是增加生产力,简单的说就是增加土地能够生产的物品价值。
这个生产力,不仅仅是土地耕种粮食,还包括了土地上工坊能够产出的商品。
这个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在土地总量不能增加的情况,增加土地的产出。
无论是引进高产的粮食作物,或者杂交水稻提高粮食的亩产,都能养活更多的人。
土地的产出也包括工坊的产出,文章也指出如果能够生产更多的商品,倾销给周围其他的国家,再换回来粮食,同样可以让更多人活下来。
看完这个,李泌也击节赞叹,这确实是个解决人口陷阱的一个好办法!
这么看来,兴办铁器工坊,兴办制造业,也是陇右在解决人口陷阱的先行尝试。
不过李泌又觉得这条路真的可行吗?
就算是通过贸易,又能运回来多少粮食呢?
继续看下去,这是汪伦提出的第二个解决方法——殖拓。
这个办法也是很简答,既然土地无法养活这么人,那就去寻找更多的土地来容纳这些人口!
江伦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这个世界很大,富饶的地方也很多。
大唐可以组织殖拓团,去开发海外的领地。
帝国统治的疆域有极限怎么办?
那就让殖拓团成为半独立的藩属国,只需要这些藩属国依然使用大唐的礼法文字,尊大唐为宗主国,定期向大唐朝贡就完全可以了。
这样大唐又可以解决内部人口增长的困境,又能够获得海外的殖拓领地,还能通过贸易手段,获得更大的市场,赚到更大的利益!
看到这里,李泌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奔向江伦所描绘的那个美好未来。
“壮哉!壮哉!雄文啊!”
只是李泌对于江伦所说的广阔海外领土,心中依然有些疑虑。
虽然从西域商人口中,知道在极西之地也有一个和大唐类似的古国。
可是江伦在文章中所说的,大洋另一边的南北两个超级大陆,是不是真的存在?
可是无论如何,这篇文章都是立意深远的。
文章提出了问题,剖析了王朝兴衰更替的规律,也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文章,已经是不亚于贾谊《治安疏》那样的千古名篇了!
而更加让李泌感兴趣的,是江伦这篇文章的立论方法。
从人口变化抛出问题,数据详实又可怕,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是依然让人读罢冷汗直冒。
而详实的数据又让人无法反驳,这种论证方法还是李泌第一次见到。
李泌合上报纸,心悦诚服的赞叹道说道:“建宁王麾下真是人才济济啊!这江伦是不亚于贾谊的社稷之才!这文章是不亚于《治安疏》的雄文大论啊!”
对于李泌的赞叹,张天伦不以为然的说道:“这家伙天天在论坛上鼓吹殖拓论,现在还要刊登到报纸上,这殖拓海外的想法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张天伦又说道:“这家伙天天在报纸上鼓吹自由市场,但是在陇右又搞王府专营,也真的够分裂的。等我们到了沙州,说不定能够见到江伦,到时候泌公再和他论道吧!”
李泌和张天伦在瓜州休息了一日,第二天继续乘坐公共马车,前往陇右都督府的治所沙州城。
而身处蜀中的上皇李隆基,也见到了儿子李亨派来的宰相李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