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订单成功交付。
随着订单带来的丰厚利润,【亿通】工业的效益自然间好了起来。
按理来说,一般的企业都是要规划长远的发展,但对于【亿通】来说,首要的事情是吃一顿饱饭。
饿久了的人在有钱后第一顿必定大鱼大肉,于是便开始了时隔多年的第一次分红——以前不赚钱也就算了,如今赚到钱了再不给职工津贴,那广大职工会直接堵你家门口骂娘的——毕竟这是职工控股的集体属性公司。
就这样,公司的大礼堂上张灯结彩,所有人那疲软麻木的表情顿时消散,而代表着兴奋与喜悦的红晕布满了每一个人的脸颊。
衬衫插进皮带内,挺着个大肚子的厂长正拿着话筒声嘶力竭的做着总结,“在政府和上级领导的帮助下,在我们的辛勤努力和艰苦奋斗下,已经实现了带领大家跨出前进的第一步,但是大家不能气馁、不能骄傲······”
坐在前排的李明带着嘲讽的笑意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这话说得不漂亮。”
小芸已经习惯于附和李明的话语,于是紧接着问道,“明哥,要是你,你怎么说?”
李明呵呵一笑说道,“我会说,是大家带领着我跨出了第一步,他们就爱听这个。。”
一阵常规的套路发言后,厂长将目光投向李明,同时说道,“·······现在有请【德兴】的董事长李先生作重要讲话。”
李明站起身来系上西服前的纽扣,脸上挂上善意的笑容,朝着主席台上走去。
你好我好,风光无限,喜气洋洋,欢天喜地。
两个月后。
【德兴】大单子的消息从政府处传递至【亿通】领导层。
厂长虽然没能力,但好歹也是见识过市场竞争的人,董事会层面的决定刚下来,他就明确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说明了可能面临的风险,于是也让董事长陷入了考虑当中。
而正在领导层研究的时候,这则消息却又不经意间被传到了职工耳中。
圈子就那么大,这些人两代人一直相处在一起,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于是没多久,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则假得不能再真的消息。
职工代表便组团闯入了会议中, 并且气势汹汹口沫横飞的开始质问, 彷佛自己占尽了这天底下所有的道理。
董事长做出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后开始解释道,“你们别急,这件事还在研究过程当中, 一来是我们对【德兴】的订单要求的产品并不了解,二来是要做就得扩大生产, 而我们现在没多少钱不说, 还不具备承担这么大体量风险的能力。”
这番话对不对不说, 但显然是不能服众的。
这些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人好不容易吃了几天油水,看到了点希望, 有这么一个赚钱的机会摆在面前,你说不要就不要?你问过职工同意吗?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做生意嘛, 哪能没有风险。”
“谁谁当年就是下海了, 现在都开宝马了, 谁谁谁就是当年买房子了, 现在都有好几套了。”
“你要是觉得你做不了,我们开全体职工大会, 换一个能做的上去。”
“我家大侄女的老公就是政府里的人,人家都说了会优先考虑我们公司······”
真正负责为所有人着想的人却成了被口诛笔伐的对象,而心怀叵测的人反倒成为了被歌功颂德的目标。
这就是民主, 总要面对类似的问题,那就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 也都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即使自己名义上成为了这个集体的主人, 但实际上,还是等着别人来给自己做主, 而骗子、小偷、强盗总能够在其中占到便宜。
这样的争执没过一周时间,【亿通】工业就做出了决定,签订了那份“有关李明请专家编造鬼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订单,并且掏空了家底第一次集资来购买了指定的一些机器。满怀希望地投身到了为了光明未来拼搏的流水线上。
办公室中,小芸将签好的合同递给了李明,有些感慨的说道,“明哥, 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都有人指出风险所在了,可是他们毅然决然还是要签,彷佛谁不让他们签就是害他们一样。”
“因为受到牵绊的人太多, 能够省察和觉醒的人太少,而没有觉醒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李明笑了笑随手将文件扔进保险柜中,然后说道,“文化的根子就是靠,靠习惯了,人自己就不会走了。”
“怎么说?”小芸点茶后,帮李明揉着肩膀然后随口问道。
双目半寐,李明说道,“官是父母官,人是领路人,太过于期待着别人能给自己带来改变,求着人给自己做主,天塌下了需要个子高的人顶着,顶不住了就是这个人的问题,但真正能撑起天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伟人。如今在经济迅速发展的事态下,当年那种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觉悟,越来越澹薄,如果硬要找个原因,我琢磨着得往文化上归拢。”
“文化?”表示疑问的同时,小芸说道,“明哥,你脖子有些僵,看东西久了记得起来活动活动。”
李明没有回应,而是慵懒的继续说道,“我们的文人就太喜欢做梦了,而上千年文人治国,于是这就成了血脉当中的东西,三种梦做了上千年,不是一时半会能醒来的。”
“哪三种梦?”小芸说道。
“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李明缓缓说道,“明·君梦是对掌权者创造盛世的渴望,清·官梦是对掌权者道德的向往,侠客梦是对有人能给自己带来公平的向往。明·君明察秋毫体恤民生,清官两袖清风砥砺清节、侠客嫉恶如仇为民除害,总的来说,都是期望别人能救自己。”
“这样不好吗?”
“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未经历清贫难做人,不受打击永天真,总以为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但又不愿意去改变什么,信仰中庸之道明哲保身,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事实就是这样,容不得你不相信。”
以签订新合约为节点,一个月后。
大单交付不合格,【亿通】不得不换材料重新制作,前期投入已经那么大了,订单完成还好,不完成的话就亏惨了。
于是【亿通】工业在明知道自己不具备处理污染的条件,仍旧毅然决绝的开足马力开始生产。
新一批货物的交割前期,某村发生集体中毒事件,七人死亡,二十多人正在紧急治疗。
按理来说,这样的重大安全事故一般来说都会先压一压,尽量减少社会影响,可这次适逢上头决定成立巡查组,于是相关的调查便雷厉风行的展开了。
结果不言而喻,【亿通】公司排放的污水直接造成了大规模的中毒事件发生,随着媒体的进入高强度曝光,和相关机构的介入,所有的生产中断,订单的交割自然也就搁置不提。
之前为了扩大生产,【亿通】除了朝外借钱,还同时在公司内发起了认购分红的集资,而正是这样的行为让原本很多清贫之家,随着【亿通】背上的巨额债务,不得不面临着支离破碎的境地。
由于欠的钱无法按期支付,于是在律师的申请下,【亿通】公司的财产被全额冻结。
发不出工资,又不能继续生产,【亿通】公司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成为了严重的社会稳定源头,是必须要被解决的【问题】。
本来官司还要打个一年半载,可一位罹患慢性病的老兵,从老家的宅基地下拿出了包在土黄色油纸当中的枪支,当街将原本极力为他们规避风险的厂长打死,其恶劣的影响让这件桉子必须尽快盖棺论定,避免对后期招商引资峰会带来不利的负面影响。
而随着港商愿意承担责任和春发集团的援助介入,所有的事情一如李明先前设想的那样,尘归尘土归土。
于是,从计划的开始到现在,半年后李明毫无意外的将【亿通】变卖了废品,然后再由春发本身的国际运输业务将其中那些特殊的工业设备运送到了西非拉法基索。
看着远去的邮轮,李明哈哈一笑说道,“小芸,告诉底下的人,今夜当饮庆功酒!”
······
莫惊春二十多个亿没办成的事情,李明用了不到一半的钱就搞定了,除了有些缺德之外,当真可谓是赚大发了。
今日灯红酒绿,李明自己的夜总会包厢中正在举行着一场小规模的庆功宴的第二场。
桌上摆着各种造型华丽的酒瓶,头顶上七彩灯球在旋转中将五颜六色的旖旎投射到昏暗的包厢内,耳边回响着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音乐节奏,而包厢内都是搂着女人的男人,而他们正是属于李明的爪牙。
夹着烟的左手端着一杯酒搭在一名身材不错长相清秀不过有些拘谨的女人肩膀上,李明用右手将话筒放在嘴前正唱着一首闽南歌曲金包银:
【别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银,阮的性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玉,阮若是多讲话,念眯着出歹志。
阮置咧作兄弟,窗外的野鸟替阮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过去啊的往事不敢提起,想要越头行怎样会无勇气。】
闽南的歌曲有个特点,男人唱打拼中的故事,女人唱爱情的故事,男女合唱没缘分的故事。
而这首“金包银”就是讲述了古惑仔没有勇气回头的事情,也全是应情应景唱得众人颇有感触。
可歌只是歌,江湖依然是江湖。一曲作罢后,李明仰头喝尽杯中酒然后不屑的说道,
“他妈的那懂事会里最后有一帮孙子,手里的股份拿着还不想出,说对不起他的街坊邻里,指着门让我滚,再也不让我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死都不会卖给我,你们猜怎么着?”
近二十年的南方生活仍旧没能磨去那个四九城少年的口音,李明顿了顿,嚣张又嘲讽的说道,“小五把这帮混蛋关在一起,然后一口气发了二十多个小·姐,结果这群孙子特么三天来见我五次,哈哈哈哈······”
说罢,李明直接将自己搂着的女人推到了被称为小五的男人怀中,同时说道,“送你了。”
听到李明的话后,陪酒女挣扎着站起身来,下意识的推倒了小五,紧接着缩在门口,有些惧怕的看着李明说道,“那个大哥···我就是兼职陪酒的,不是······”
如此扫兴的事情发生,小五身旁一名马仔听到这句话后,立刻站起身来准备上前动粗,“妈的,臭婊子,装的什么玩意?”
“得了,欺负一个学生干嘛。”李明开口说话的行为制止了马仔的举动,笑呵呵地看着陪酒女说道,“在这里上班是明白这里的钱好赚,那么自然就要有对应的觉悟啊。”
“我是为了挣上大学的钱·······”陪酒女低着头有些怯然又倔强的说道。
经济的迅勐发展,在一切向钱看的基础上,有许多的女大学生来兼职陪酒,但同时也有不少小姐自己考了个大学,背后的故事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不说,不过“父赌母病弟读书,刚干几天还不熟。”这种圈子内的烂梗早就成为了一种笑料。
听到如此狗血的理由,李明并没有嘲讽,而是紧接着拽着一旁的皮包将其中成捆的钞票倒在酒渍流淌的桌面,然后玩味说道,“家里没钱供你?”
“我还有一个弟弟。”陪酒女说道。
话音未落,众人又大笑。
夸张的笑声中,每一个人都枉顾了这段恶俗段子背后所描写的时代缩影。
一位大学教授通过对二十年来性·工作者从业原因的调查研究发现,除了染瘾、拐卖、强迫之外,其中从业者的原因占比最高的是真的有一个要上学的弟弟。
数据占比更加揭示出了,教育、生育、权利等一切有限资源的分配问题。而当它成为一个笑料的时候,代表了人们逐渐接受了某种观念上的事实。
穷人自救的方式就只有出卖自己的尊严和道德底线,而尊严和道德底线真真正正的被标上了价格——有学生证的价格更高,不是吗?
“读书能挣几个钱?毕业就是失业,就算有工作,大学生出来的平均工资也就三千来块,你想在这片土地租个房子都能要了你的命,图什么?”李明从桌子上的钞票中抓出五捆,然后看着陪酒女说道,“别为难自己,洒脱一点,叫一声老板,一晚上挣你两年的工资,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啊。”
一阵沉默之后,陪酒女勉强自己开口笑着说道,“老板······”
这话说完便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而在其中的李明笑得更为放荡,可这是却没有多少人真的能听清楚这大笑背后的滔天恨意。
大笑着将手中的钞票扔向空中,李明拎着手中的酒瓶高举,大声说道,“来,喝酒!”
七八人应声举杯,仰头潇洒痛快的灌尽,而一旁熟知李明过去的小芸将闪动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只觉得有些心疼。
这是一种对时代的恨意,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反证。这么多年来,李明不喜欢强迫别人,但总是喜欢让别人选择来证明自己是错的,可问题是他从来没输过。
他给了大多数人选择的机会,可就是不愿意给自己选择的机会。
身处深渊想要看试图见光来救赎自己的的人,总是不自觉的沉沦得更深。
小芸有些难过的叹了口气,然后拿过了面前的酒杯,放在嘴边,可一秒,难以抑制的不断干呕声就传来了。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