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队长吩咐人把章四海抬回章家, 陈金花早有预料,院门房门都紧紧关着,可她没料到大队长会掺和一脚。大队长这个身份在这年月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 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偷偷观望着外头动静的陈金花头皮发麻, 怎么又是他!
章大队长也在想, 怎么又是陈金花,她就不能消停消停做个人嘛。大队长打心眼里不想掺和这破烂事, 可他是大队长没办法不管,尤其当初薛芳草和章四海离婚, 他是当了见证人的。
“陈金花, 你给我出来,躲里面干嘛, 以为躲着就没事了。这是你儿子, 现在伤了, 你把他放在薛芳草那算什么。当初离婚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让薛芳草母子三个过不下去了, 也别腆着脸回来, 就是饿死了你都不会管。现在你倒是想起大丫是章四海闺女,想让大丫管章四海,大丫才几岁, 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来。”章大队长面每每觉得陈金花够奇葩了, 她往往还能刷新下限,这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陈金花不肯出来,知道自己出来讨不得好。
章大队长来气,指着章四海:“你说句话啊, 你妈连家门都不让你进,那就没话要说。”
章四海不言不语,木头人一样。
章大队长气:“德行,你妈就是吃定了你窝囊,才敢这么对你。”
章四海眼神颤了颤,头埋得更低了。
“陈金花,人我给你放这了,待会儿章老二就回来了,你自己想想,让章老二章老五知道你这么对章老四,那两个儿子会怎么想。你别到时候三个儿子都跟你离了心,我看你怎么过日子。”有时候章大队长真觉得陈金花蠢,做事情只顾自己痛快,从来不考虑会不会寒了人心。再一想她这几年那么偏心,几个儿子都一句废话都没有,就悟了,陈金花这是有恃无恐,所以随心所欲,觉得儿子不可能和她离心,哪怕已经有点迹象,惯性使然,陈金花也改不了自私自利的行事作风。
章大队长深深看一眼章老四,“薛芳草娘几个不欠你的,你老娘才欠你的,要养也该你老娘养你,别找错人了。”
章四海惨白的脸一点一点涨红,面上彷佛有火舌在烧。
章大队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屋子:“陈金花,你还得在南桥沟过日子,你家甜甜以后还得嫁人,你别把事情做太绝。我今天话就说到这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罢,章大队长掉头就走。
章二伯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章四海又指了指紧闭的屋子:“丢人,丢人啊!”
人三三两两的散了,带着议论纷纷,这老章家啊,总是能时不时的出个幺蛾子让大家繁忙又无聊的生活多点热闹。
躲在窗户后面的陈金花眼睁睁看着人群散了,只剩下章四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门口。陈金花傻了眼,她知道会被人骂,但是比起被人骂和照顾章四海来,当然是被人骂一骂好,骂一骂又不会少块肉,可照顾章四海那得伤筋动骨。
在陈金花的设想里,只要自己不松口,最后薛芳草会迫于压力接纳章四海,毕竟夫妻一场还有两个孩子,她也看得出来,章四海更想老婆孩子照顾他。可那些人不去逼薛芳草,怎么来逼她!
陈金花打开房门匆匆跑出去,质问:“老四,你到底有没有求芳草?”
老四现在这模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就不信薛芳草顶得住。
章四海瓮声瓮气:“妈,芳草不可能同意,算了吧。”
“算了!”陈金花怒不可遏,“你说的倒是轻巧,算了算了,那谁来照顾你。我得照顾甜甜,家里还有这一摊子事。”
“芳草得照顾大丫和驴蛋儿,也有一摊子事。”章四海第一次还了嘴。
“她是你媳妇,就应该照顾你!”陈金花理直气壮。
“离婚了,”章四海悲声,“妈,我不用你照顾,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怎么照顾你自己。”陈金花气急败坏,“你现在连路都走不了。”
“那我去死可以了吧!”章四海忍无可忍怒吼一声。
陈金花懵了一瞬,怒火上涌,“你朝我发什么脾气,有本事你冲着薛芳草去啊。”
“她又没对不起我,我找她干嘛!”章四海握紧了拳头。
陈金花又惊又怒:“你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养你这么大我还对不起你了。”陈金花的眼泪水说来就来,“是我让你去挖河渠的吗,是老二,我让你们别去的,你偏要去,好了吧,弄成了这样子。我把你放在薛芳草那里还不是为了你好,想让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
陈金花呜呜咽咽地哭,完全的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的错,反正全都是别人的错。
章四海无动于衷,只问:“妈,我和二哥为什么要去挖河渠?”
陈金花哭声顿住。
“我和二哥不想在外面被村里人嘲笑,不想回到家还要被你指着鼻子骂没用,我们才去挖河渠。”章四海扯起嘴角想笑一下,却是比哭还难看,“我真应该死在里面,干嘛要救我,死了还能多五百块钱赔偿金,还不用变成人人嫌弃的累赘。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陈金花眼神一颤,白了脸,咽咽唾沫:“老四,你……你别乱说,妈怎么会!”
章四海看了看陈金花,又低了头。
陈金花不敢说话了,看看章四海,脸色变幻如旋风,这么留在外面,回头老二知道了,有的是饥荒好打。咬咬牙,废了九牛二虎之劲把章四海拖进屋子里,累出了一身汗的陈金花咣咣咣灌了半瓷缸子水,到头来人还是回了自己家,还白惹了一通骂。
薛芳草这个没良心的,老四也是够窝囊。
陈金花气得脸变形,想着回头怎么跟老二说这事,还得再想想办法,能不能把老四推给薛芳草?
天快黑了,章二河才赶回来,没在家门口看见章四海,松了一口气,好歹他妈没狠心到底。
“老二,你可算是回来了。”
章二河定定看着陈金花。
陈金花被看得不自在,知道是为什么,先声夺人:“妈知道你怪我把老四放薛芳草那,妈知道这样做不厚道。可妈这也是没办法了,妈一个人真照顾不过来。咱家这情况你也知道和以前不一样了,老五每个月寄回来才五块钱,老四又不能干活,还得人照顾。所以妈就想了个无赖的办法,想逼芳草他们回来,想你哥以后有个依靠。只要芳草愿意带着孩子回来,妈肯定好好对他们,不会像以往那样偏心。可芳草没良心啊,说什么也不肯,还把我打了一顿,你看看,我脸都叫她给抓花了。”
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可章二河知道,他妈只是不想照顾老四,他们手脚俱全能挣工分时,他妈都不想照顾他们,反而想让他们伺候她。现在老四废了,他妈就更不可能愿意了。他妈打的算盘就是薛芳草接过老四这个累赘,最好还能回来重新伺候她。他妈算得精明,可薛芳草也不傻,哪里肯跳这个火坑。
章二河悲哀至极,这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老四我会照顾,不用你操心。”丢下一句,章二河去了章四海屋里。
陈金花怔愣当场,忽然就有点慌,老五跑了,老四废了,她现在能指望的就只剩下一个老二了,陈金花追上去,“老二,你这是怪上我了?”
“怪我自己,是我拉着老四去挖河渠的,老四出事全赖我,所以老四我来养。”
陈金花被噎住了,片刻后憋出一句,“你怎么养?”一家老小可都指望着他呢。
章二河扯扯嘴角:“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到老四。”
章二河很用心地照顾章四海,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是自己害了章四海。
一开始陈金花瞧着章二河对她态度有些不对,怎么说呢,就是冷,她不问,就不主动跟她说话。
陈金花有点儿心慌,就主动洗洗衣服做做饭,她手里捏着章四海的三百块钱赔偿金,还有被她翻出来的章五洋汇给章四海的一百块钱。手上有钱,陈金花可不会委屈自己,又俏摸着去黑市上换了些细粮和肉回来。
前几回没好意思带着女儿吃独食,分了两兄弟一口,渐渐的,章家兄弟吃到的少了,再渐渐的章四海这个病患躺在床上能闻到食物的香气,却是一点都没吃到,他知道他妈在给小妹开小灶。
早几年司空见惯了的事,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却有点难受起来。忽然之间,章四海想起大丫和驴蛋儿含着手指头看着小妹吃独食,章四海一颗心更加难受,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拽着扯着。
对于陈金花给章思甜开小灶的事,章四海没告诉章二河,不过章二河都知道,食物的气味和残渣都摆在那,章二河什么都没说,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家里自留地里的活,队里的活,家里的活,陈金花除了做饭洗衣服,其他一概不理,包括章四海的事,这些活压得章二河喘不过气来。
可渐渐的,陈金花的老毛病又犯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衣服堆在那好几天不洗,章二河没吭声,挑出自己和章四海的洗了。
陈金花气苦,却不好说章二河,她知道这个二儿子比四儿子脾气硬。
“妈,你给我点钱,我带四海去医院检查检查。”一场秋雨一场寒,天一冷,章四海的腿疼得厉害。更严重的是,屎尿有时候控制不住。
陈金花心疼:“多少钱?”
章二河:“五十。”看她脸色不对,“三十。”
“去检查个什么,当时医生就说了,他这腿以后……”剩下的话在章二河冰寒的脸色下消了音。
章二河看着陈金花:“妈,那钱是政府给老四的赔偿金。”
陈金花讪讪,回屋掏出三十块钱,“又没说不给,我替他保管着。”
章二河声音发沉:“妈,这钱省着点用,四海以后看病得用。”
“知道知道。”人一走,陈金花脸色就变了,三百块钱看着多,可用起来一点都不经用。苦了两个月,陈金花报复性消费,这大个月就用了三十好几去,这一下又去了三十。
陈金花一想老二那话头,以后还得要钱,整个人都不好了。等章二河和章四海回来一问,只检查换药有配了点药,就花了二十八块五毛。
陈金花不信,章二河把□□连同零钱一起递给陈金花:“医生说四海营养不良影响恢复,妈,以后你给甜甜做东西给四海留一份。”
陈金花脸色变了一个来回,有点想骂人,这是养病患还是养祖宗啊。
一些话陈金花不敢当着章二河的面说,可面对章四海时就没这么多顾虑了。给章思甜煮了一碗面条,陈金花盛了小半碗面一大碗汤送到章四海屋里,话里话外就是妈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省给你吃,又恨恨道,“朱满仓帮薛芳草这个小骚货挑水,怪不得不肯照顾你,合着是有人了,这才多久啊,动作够快的,说不定早就好上了。”浑然忘了自己,离婚没多久就想给章四海娶媳妇的事。
陈金花反正是一肚子气,骂骂咧咧个不停,忽然闻到一股骚臭味,陈金花瞪着章四海:“你怎么又尿裤子了,这么大个人,就不会提前说一声,甜甜都不会尿裤子。”
章四海羞愤欲绝,他根本不能控制,医生说了治不好,浪费钱,还说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陈金花受不了这个味,更不可能替章四海收拾,放下碗就跑了出去。出去后并没有去找章二河,找了还不得被人说她自己不收拾让干活的老二收拾,可这怎么收拾,那么大个儿子,多不方便。
章二河晚上回来,一闻那个味,什么都没说,打了水来给章四海收拾。
章四海闭着眼睛,眼泪直流。他活着还有个什么劲,老婆孩子都没了,亲妈嫌弃的不行,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唯一对他好的二哥,被他拖累的筋疲力尽,每天在外面干得一身汗,回来还得伺候他这个残废吃喝拉撒,人都快累垮了。
他活着,只会拖累二哥。
算了吧,别祸害兄弟了。
“二哥,我拖累你了。”
章二河脱着裤子:“又说这种话,是我带你去挖河渠的。”
“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怪你。”章四海哽咽,“二哥,我就怪自己,干嘛不听你的话,做了该做的,其他管妈怎么说怎么骂,是我受不了,你才看不下去要去挖河渠,我自找的。”
章二河动作顿了顿,“别说了,没劲。”
“是挺没劲的,你说咱妈怎么就和别人家妈那么不一样啊。”不等章二河回答,章四海自嘲地笑了笑,“咱们兄弟也和别人家儿子不一样,那个听话,老婆孩子都得往后靠,结果好好的老婆孩子都跑了。哥,我现在特别后悔,后悔不该什么都听着咱妈的,真的,我特别后悔。哥,以后你别啥都听妈的,让老五也是,多替自己想想,再想想别人家妈是怎么对儿子,别老妈一哭就什么都依着她。咱妈这人,心太狠。”
“老四?”
章四海抹了一把脸:“二哥,我没事。”
章二河一大早醒来,先去章四海房间看看,一推门,看见的就是两只下垂的脚,再往上,入眼的是面孔扭曲舌头外吐的章四海。
“老四!”章二河惊恐欲绝地大叫一声,冲上去把人放下来。
陈金花被章二河凄厉的嘶喊惊醒,循声来到章四海房间,就见章四海躺在床上,章二河抱着头蹲在地上,还有点迷糊:“这是怎么了?”
章二河慢慢抬头,直视陈金花:“老四上吊死了。”
陈金花悚然一惊:“你胡说什么!”
章二河猛然站起来,“老四死了,不用再花钱治病不会再拖累你,你满意了吗?”
陈金花身形一颤,不敢置信,“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陈金花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身前是来来往往处理丧事的本家人,陈金花没理他们,他们也没理陈金花。
死了,真的死了,半夜里上吊死了,老四怎么把自己吊上去?他干嘛想不开吊上去啊,她是嫌弃老四不中用又腌臜,可真没想过让老四去死,那是她儿子啊,亲生儿子。
陈金花揪着衣服,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哭喊:“老四。”
一嗓子吓了大家一大跳,换来一堆异样的眼神,没一个是同情的,这村里头可没什么秘密,陈金花怎么对章四海,大家伙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章四海想不开,陈金花这个当妈的起码有一半的责任。现在知道心疼了,人活着的时候怎么就不心疼心疼的。
“买棺材办事要钱。”惨白着脸的章二河找上陈金花。
陈金花这次没不舍得,“一百块,一百块够不够?”陈金花回屋拿了一百块递给章二河,“老二,老四,老四他。”
章二河拿过钱,转身就走。
陈金花伸着手,怔怔望着大步离开的章二河,如坠冰窖,冰寒彻骨,无边无际的恐慌笼罩了陈金花。陈金花觉得自己死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要跟着没了,陈金花想起了小儿子,跑到大队打电话找章五洋。
章五洋在一个小时前已经接到章二河的电话,章五洋想请假回来,章二河让他别回来,回来干嘛,老四已经死了,回来听老娘哭诉吗?老五是他们兄弟里最早想明白了,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还是别回来被影响了,在外面好好过日子。
老四已经没了,他想逃也没地方逃,幸好还有个老五跑出去了。
章二河把章四海走之前那晚上说的话转述给章五洋,“老四说他特别后悔,后悔不该什么都听咱妈的。老四让我们以后多替自己想想,老四还说,咱妈,心太狠!”
陈金花没找到章五洋,尸魂落魄地回来,恍恍惚惚之间一抬头,看见薛芳草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不管怎么样,章四海都是两个孩子的亲爹,人没了,应该过来磕一个头。谢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于是薛芳草来了。
“薛芳草你还有脸来!”陈金花怒气磅礴。
薛芳草循声回头,望着怒气冲冲的陈金花,“我为什么没脸来,你不会想说是章四海是我害死的吧。”
陈金花就是这么想的,要薛芳草把人接过去,有老婆有孩子章四海怎么会不想活,“你敢摸着良心说老四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跟我有什么关系,倒是你,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你儿子的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陈金花,逼死自己的亲儿子,老虎都没你毒,你怎么还有脸把责任推我身上,哦,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晚上睡得着觉了。章四海还没下葬呢,你就当着他的面推卸责任,你就不怕他坐起来找你算账。”
陈金花怒目圆睁:“要不是你和朱满仓勾勾搭搭,老四就不会想不开。”
“你他娘的把嘴巴放干净点。”薛芳草勃然大怒。
陈金花:“你敢做还怕人说,你……”
“够了!妈,今天是老四下葬的日子,你能不能别闹了,你要让老四死了都不安心是不是!”章二河五官扭曲,额角青筋暴跳,用一种愤恨又冰冷的目光瞪视陈金花。
陈金花呆住了,只觉得脚底板蹿上来一股寒意,骨头缝里都丝丝冒寒气。
薛芳草都有些惊讶,没想到章二河居然敢吼陈金花,转念又觉得讽刺,要是早有这气魄哪有今天。
当着人面被吼的陈金花颜面无存,当下滚出眼泪,可没人理他。
章二河对薛芳草说:“你能来,谢谢,老四心里准高兴,他知道对不起你和孩子。”
薛芳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领着两个孩子过去看章四海。
涕泗横流的陈金花立在原地,尴尬的要死,受不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奚落嘲笑,捂着脸跑回房间。
房间里,章思甜正坐在床头吃糖,陈金花没让她出去,给了她一把糖让她在屋里自己吃。
“妈妈。”
陈金花抱住女儿,眼泪默默往下淌:“甜甜,妈只有你了,妈只剩下你了。”
老四没了,老五联系不上,老二明显离了心,他们娘儿俩往后这日子可怎么办。一种难言的恐慌袭上心头,紧紧攥住陈金花的心脏。
很快,恐慌成真。
葬礼之后,章二河把章二伯几个长辈请来,提出要分家,家里的房子他只要两间,生下五间都归陈金花,自留地只要自己那一份,至于养老,我一年给一百二十斤粮食。
陈金花如遭五雷轰顶,不敢置信瞪着章二河,“分家!你居然要跟我分家,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妹妹还这么小!”
“四十出头,村里这年纪的都在干活,都能养得活自己。五洋每个月给你寄五块钱,四海葬礼用了六十二块钱,之前用了三十,赔偿金你还剩两百,加上五洋汇给四海的一百,一共是三百块钱。我每年给一百二十斤粮食。你的日子比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
可帐不是这么算的,家里没个男人算什么,陈金花不把儿子放心上,却知道过日子不能没有儿子,就说那些砍柴劈柴的重活,总得有人干吧,还有自留地的田谁种。
“我不答应。”陈金花卖惨,“老四没了,老五在外头,我身边就你这一个儿子了,你怎么能不管我,你妹妹才六岁,你怎么能狠心不管。”
章二河声音闷闷的,“答应不答应,我都这样。”
陈金花泪如雨下,“老二,你这是要逼我去死啊。
章二河盯着陈金花的眼睛,“是你逼死了老四,你知道老四死之前那晚上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咱妈,心太狠!”
陈金花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分了吧,四十出头,又不老,有手有脚,有钱有地,怎么就活不了了。倒是老二,再跟着你过,过不上好日子。”章二伯叹了一声,老二可算是看明白他妈这个人了,可代价太惨了,老四啊老四,才二十五岁呢,大小伙子一个,就这么没了。
之前恨这侄子窝囊,现在章二伯却是疼,心口疼得慌,那么大个小伙子,没了。老二不能再出事了,再让陈金花拘着,别看陈金花现在悔得跟什么似的,好像要改好了,狗改不了吃屎,她装不了太久,早晚得现原形,老二跟着她会被活活累死憋屈死。
所以哪怕章二河要和陈金花章思甜分家,论理是不对的,一个老一个小,他又是唯一在身边的儿子,还是长子,没这样的道理,但是章二伯必须支持。
陈金花不乐意,只要章二河乐意,还真轮不着她不乐意。以往陈金花能那么横,是三个儿子惯着她,所以她横得起来,没人惯着,陈金花横不了,她哭她闹也没用,只要章二河狠得下心。
很多人都觉得章二河狠不下这心,觉得他坚持不了太久。
事实打脸,章二河就是狠的下心。他每天早早起来,做好两顿饭,吃了早饭,把剩下的装好,然后出门干活,吃饭就在地里吃。
陈金花端着吃的过来献殷勤,章二河看都不看一眼。
陈金花抢着要洗他的衣服,章二河抢回来闷头就走。现在他洗自己衣服,没人会嘲笑他窝囊了,他一个单身汉不自己洗还等着谁洗,章二河觉得讽刺极了。
陈金花哭哭啼啼忏悔一堆保证,求二儿子回心转意。
甚至陈金花都派上章思甜打亲情牌,章二河依旧没有心软,他连陈金花这个妈都不管了,还管什么妹妹。疼妹妹只因为妈不是因为想疼,他连自己儿女都没疼过。
章二河看着圆润的章思甜,眼睛酸胀的厉害。
软的行不通,陈金花胡搅蛮缠,依然没用,章二河铁了心一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管隔壁的老娘妹妹。陈金花唯一能占到的便宜就是偷章二河的柴火,其他真没有了。
陈金花心慌意乱,这个儿子是真的跟她离心了,还有老五,她怎么都联系不上,两个儿子都不管她了。
如丧考妣的陈金花抱着章思甜大哭痛哭,终于认了命,开始自力更生过日子。
早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可当了五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佛爷,陈金花哪里还回的到当年,她最多也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家里卫生胡乱搞搞,至于自留地里的活,坚持了一阵之后就放弃了。她要是吃得了苦,哪至于沦落到今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早几年勤快是被婆婆丈夫压着。婆婆丈夫走了,陈金花就放飞天性,被三个儿子惯得更加好吃懒做。哪怕几个儿子不满了,因为弹压不住,陈金花依旧我行我素。现如今陈金花明知道不妥,可更人管她,勤快是绝对不可能勤快的。
就这样,陈金花的日子都比村里大多数人过得好,不用下地干活不差钱不差吃的。可陈金花觉得老苦了,毕竟她以前过得更好,陈金花觉得现在的日子就跟泡在黄莲水里一样苦,什么都得自己来,更重要的是没有安全感,手上是有几百块钱,可花完就没了,没了之后就只能靠五块钱一个月过日子。
陈金花就想省着点花,章思甜不干了,哭哭闹闹要吃面条吃肉吃罐头。
陈金花哪里禁得住女儿的哭,她对儿子狠心,对女儿却完全狠不下心。她把女儿当做小时候受苦受难的自己,与其说疼爱章思甜,不如说在补偿小时候的自己。
陈金花对章思甜有求必应,章思甜却依旧不开心,“妈妈,大丫不跟我玩,她为什么不跟我玩啊,大家都不跟我玩。”
陈金花不可能一直把章思甜拘在家里,章思甜出去找小朋友玩,可小朋友都不喜欢跟她玩,她去找大丫,大丫理都不理她。
章思甜十分难过。
陈金花也跟着难过起来,如今的生活和之前最大的差别就在这,以前她们母女那是众星捧月,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得哄着她们。现在却是人嫌狗憎,别说章思甜一个孩子,就是陈金花都受不了这个心理落差。
她们母女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孤家寡人的地步了,想起以前那种万事不用操心的日子,陈金花开始后悔,后悔当初做的太绝了一点,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陈金花越来越后悔,存款花完了,只能靠每个月的五块钱过日子,不管她怎么闹腾,老五都不管,五块钱就是五块钱。隔壁的章二河也不管,一年一百二十斤粮食,其他什么都不管,陈金花和章思甜的自留地也不管。
在生活重压下,为了养女儿,陈金花不得不下地干农活,她显而易见地苍老起来。便是如此,也没能力让章思甜像以前那样干净体面白白胖胖,像个城里娇养大的小姑娘。
如今的章思甜瘦了黑了,没了兄嫂侄子侄女的照顾,陈金花又力不从心,她慢慢学会照顾自己,而不是当年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章家小公主,连上课书包都是侄子帮忙背。
当年章思甜六岁闹着上学,陈金花想着孙子孙女可以照顾,于是同意了,大丫就是这样才获得了上学的权利。现在章思甜闹,陈金花却没同意,怕她太小去了学校被人欺负,她知道女儿因为自己在村里没什么玩伴。
陈金花心酸地摸着章思甜的脸蛋,婴儿肥早就消失了,现在都没什么肉。不只肉没了,女儿的笑容也少了 ,更是比以前懂事多了,懂事的让她心疼。
“甜甜,妈明年送你去上学,你好好上学,以后考大学。”
高考恢复后,那群知青都快疯了,都跑去参加高考,据说考上的不仅不要学费国家还包生活费以后还包分配工作。
“妈的甜甜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毕业后就能分配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
章思甜乖巧地点头:“妈,以后我养你,你就不用干活了。”
陈金花诶了一声,慢慢红了眼眶。儿子都靠不住,幸好她还有女儿,咬咬牙就能熬出头。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着,牛二婶子笑眯眯吆喝一声,“金花,听说了吗?姜慧和她幺弟,都考上大学了,老姜家这是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之前都说姜慧是给她弟弟当陪读的,考试是给她弟弟壮胆,没想到居然也考上了,诶呦,不得了哎,大学生诶!”
陈金花瞠目结舌,考上了,就姜慧,怎么可能!
要问陈金花最恨的是谁,姜慧当仁不让,一切祸事都起于姜慧离婚,自从姜慧离婚之后,家里祸事一茬接着一茬发生。陈金花就觉得要是姜慧没离婚,就没有后续这些糟心事,是姜慧起了一个坏头。这两年,她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姜慧却是越过越好,工作转正,涨工资,人越来越漂亮,还有好几个条件很不错的小伙子在追。
现在她竟然还考上大学了,前途一片坦荡荡的,还能惠及整个姜家,陈金花脸上神色变幻如同风车,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