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逼仄湿漉的牢房, 林重檀望着狭小到几乎看不清天色的窗,耳边反复响起一段话。
“林春笛爱过你,他?到死前?还?爱你, 他?被?淹死前?还?想?抓住你送的印章,可你杀了他?。即使你不给帮他?写诗文,即使你占了他?的林家二少爷身份,他?也会爱上你。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不过还?好, 世上再无林春笛。”
那时, 他?趴在地上, 以?仰视的姿态望着立于?自己面前?的少年。他?的小笛眼里有恨, 恨意让那双眼烧得似火灼。
看着太子拥着林春笛踏出牢房, 翻涌似乎不仅仅是吐不完的血,还?有心绪。
他?疯了一般不顾手上剧疼想?挣脱镣铐,他?想?跟林春笛说他?身边的人?不是好人?, 离太子远些;他?想?说他?知道他?错了, 错得离谱;他?想?问他?已经在改了, 能不能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但这些话就像那些解释一样,没能说出口。
几个狱卒勒紧锁链, 连嘴也被?布堵上。
他?只能看着那人?越行越远,从黑暗中踏出去。
荣府私宴那一夜,对方也是这般身着华服,被?人?抓着手臂拖出去。今日终究是不一样了, 华服更胜,奴仆开队,身侧是一国太子。
“林大人?得罪了,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意思。”说话的人?是狱卒里为?数不多对林重檀还?算礼貌的人?。
这个狱卒跟林重檀并没有交集, 只是他?自己不认识几个字,素来就对读书厉害的人?平添几分尊重。
虽然?外面都对林重檀议论纷纷,但他?总觉得林重檀看起来不像会做出那等事的人?,而且他?这辈子见过最端雅、最从容不迫的人?就是林重檀了,对方连接馊饭的时候都会道谢。
但他?觉得又如何,他?只是个小小狱卒,该给林重檀上的刑一点?都不能马虎。
不过今日还?未上刑,太子先到了。
呼啦啦跪了一地,唯剩林重檀没跪,他?身着被?自己血染得七七八八的衣服,虽人?都是靠墙上镣铐才能站着,但他?极力?挺直背。
“你们先退下。”太子屏退众人?,缓步走?到林重檀身前?。他?饶有兴味地将昔日的状元郎打量了个遍,“当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话落,却?无回应。
太子见状,呵地笑?了一声,“孤曾给过你攀云梯,是你自己自不量力?,反咬孤一口,如今种种皆是你自寻死路。”说到这里,他?唇角笑?意更深,“下贱东西,始终上不了台面。说实话还?挺有趣的,杀林春笛的刀是你递的,如今孤准备收拾你,是他?递的刀。”
这句话终于?让林重檀抬了眼,目光一触,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意。
林重檀想?杀太子,其中缘由不用再说,而太子想?杀他?,他?也心知肚明。不单单是因为?林春笛,更是因为?他?查到太子真实身世。
荣府一门六皇后?何其荣耀,然?则事实上如今的皇后?并非荣府嫡女?。真正的荣府嫡女?在原定进宫日子的前?一年病死了,府中又没有其他?女?儿,于?是他?们从外寻了一个与荣府嫡女?相貌相似的女?子,狸猫换太子。
本就容貌相似,再配上妆容,便混了过去。
单凭这件事,荣府已经是犯了掉脑袋的罪,但荣府为?求自己更加地位巩固,竟还?敢胆大包天让这名?女?子跟现在的荣府当家,也就是国舅结合诞下一子。
他?们想?让这个皇朝的掌权人?体内一直流着他?们荣氏的血,只有他?们荣氏的儿子当上皇上,他?们荣府才能百年不倒。
这个荣氏的儿子便是太子。
这个把柄本来是林重檀绊倒太子一党的最佳武器,可如今成?了他?的催命符。
林重檀原先在太子面前?虽会端着文人?的清高架子,但因对方是太子,他?多少会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一些。现如今他?们于?困室相见,林重檀便也懒得再装。
他?从未认为?太子会是一代明君,起初结识太子,目的十分明确,他?想?借助对方上青云。若对方便听从他?的意见,他?可辅佐对方,改新制创盛世,若不听从,待他?根基站稳,自然?会另择新主辅佐之。
林重檀不觉得自己过分,君对不堪用的臣子可抛弃,那为?什么臣子不能舍下不明智的君王呢?
反正他?的目的是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至于?君王是谁,他?并不在乎。
后?得知太子是杀林春笛的凶手,他?只恨不得剥其皮嗜其血。
现下便是真正的仇人?见面。
太子看清林重檀眼神时,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几息的沉默后?,他?亲自拿下墙上的铁爪,扣在林重檀的肩膀上。
一时间只听见铁钩刺破皮肉的声响,林重檀脚步不免虚浮,连带着身体也是直晃悠。
“跟孤斗,下辈子吧。”太子扯了下唇,他?丢开已经完全扣进林重檀肩膀的铁钩,“听说太医院院首医术了得,把你的右手都只治得七七八八了,孤有点?想?知道院首还?能不能再治好一次。来人?,再砸他?的右手。”
一次已是锥心之痛,第二次砸手恐怕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当太医院院首来到天牢,将被?血染透的布掀开时,不由地吸了一口气。林重檀受了两道极刑,此时只能脸上毫无血色,浑身虚汗地躺在地上。
他?没有看自己的右手,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的这只手再也不能好如当初了。
这十九年,他?的人?生几乎可以?用顺遂二字来形容,无论是在姑苏,还?是京城,他?终究是被?众人?捧着的,那些天潢贵胄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原来富贵名?声皆可被?一夜之间夺走?,夺走?不单单是这些,还?有他?的尊严。
太子走?前?跟他?说了一句话。
“你这人?还?真可笑?,原先凉薄如今变成?大情圣,可若你真爱林春笛,当初怎么不随他?一起去了呢?”
林重檀已经在天牢里待了月余,离手第一次被?砸也过去许久,林春笛没有再来。他?希望对方来,又不希望。
自己这样子,让人?瞧了只会引人?笑?话。
但后?来,林春笛还?是来了,只是对方还?带着段心亭。
林重檀看出段心亭在装疯,可他?不能说。说了,难保林春笛不会从段心亭口里套出谁才是真正杀林春笛的凶手。
他?担下所有罪,只有这样,什么都不知晓的林春笛才不会去找太子报仇,太子也不会先下手为?强,再杀林春笛一回。
林春笛问他?,给个甜枣再给一棒他?学得好不好。
学得好。
他?明知道荣府私宴是鸿门宴,却?冷眼旁观林春笛喜不自禁挑衣服、挑礼物,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凉薄的心。
是太子逼他?放弃林春笛的。
若他?不考取功名?,就是在辜负老师,辜负林家。
若他?当不上首辅,如何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如何守护天下万民。
他?怎么能为?一个渺不足道的林春笛舍下一切。
如今林春笛不惜以?自己为?饵,诱他?入圈套,让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这一切是报应,是他?林重檀应得的报应。他?抢了林春笛十几年的身份、父母疼爱、师恩芸芸,还?欠林春笛一条命,现下也该还?给对方了。
“杀了我……”
他?这个样子,已经没办法再帮林春笛报仇了,所以?他?把命还?给他?。
可林春笛不要他?的命。
旨意下来,判流放。
这个结局比林重檀想?象得要好很多,他?以?为?他?会死,后?来他?才知道是谁的命给他?换来活的机会。
他?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尤其是他?的老师道清先生。他?无法面对老师失望的眼神,所以?当道清先生喊他?的名?字时,他?头都不敢回。
但正因为?他?不敢回头,连老师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他?被?摁进污脏的雪水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站起来,他?看不到老师的情况。
林重檀环视周围,他?想?寻一个人?,那个人?虽恨他?,但本性心软,若那人?在,肯定会愿意救他?老师的。
可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人?。围观的百姓们皆或嫌弃、或冷漠、或憎恶地看着他?。
举目无亲,千夫所指,原是这种滋味。
可报应就报应他?一个人?身上,为?何还?要夺去他?老师的命?
林重檀低低笑?了起来,随后?大笑?出声。
活该啊,是他?活该啊。
他?这一生在乎的人?离他?而去,所在乎的事成?一场空。
如果当初他?跟林春笛身份没有互换,林春笛不会死,他?老师也不会。
他?几岁就跟着道清先生学习,十年春夏秋冬,只有一日惫懒,就是那日他?逃课爬树,被?林春笛撞见的那次。
爬树的事被?道清先生发现后?,向?来严厉的道清先生什么重话都没说,相反把师娘做的桂花糕让给他?吃。
道清先生喜甜食,他?亦然?,大概是从小就要喝药的缘故。
林重檀没拿,“老师,学生行事有错,请老师责罚。”
道清先生在一旁喂鱼,语气淡淡,“小孩子家家逃一次课,不妨事,吃吧,冷了桂花糕可没那么好吃了。”
那日的桂花糕格外甜,后?来师娘问他?好不好吃。
他?说特别好吃,羡慕老师时常能吃到师娘做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