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头抽离血管的瞬间,一股刺痛泛起,直逼尾椎骨。
我垂下右手,眼睁睁看着左手手背涌出汩汩血流……艳丽的、刺目的红,鲜明地印进我黑白且荒芜的生命。
那涓涓细流似的红,一点点扩散,直到我视线模糊。
我眼前浮现了有些卷卷黑发的小孩,有些美好得辨不清男孩女孩的脸蛋,他(她)蠕动经营如草莓果冻的唇,“妈妈。”
紧接着,又是软糯软糯的“妈妈,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林蔓!”
我努力想要对孩子温暖而笑,却被这声突兀的喊声给吓住了。
正当震惊,美好的孩子消失。任我怎么努力睁、闭双眼,都看不见那美好得不可方物的孩子。我眼前的景象重重叠叠、明明晃晃地,终是变成了显然震怒的陆戎。
他的手按住我源源出血的伤口,就着明亮的光线下,他重新替我扎针。
怒气并没有影响他的操作,他避开我的伤口,找到我另一个血管。
我的血管偏细,之前那些护士,用皮筋扎住我的手腕扎针的,都未必准。
而他,处在极致的愤怒中,却做得精准无误。
迷迷糊糊地看,我暗忖:他动作这么流利,是做过多少次紧急处理?
我忽的想起他肩上盘亘着的狰狞疤痕,目光落在他肩头,我似乎可以穿透衬衣的布料看见那疤。轻微移动,眼神胶着他的侧脸。
紧绷着脸,他状似专心致志帮我处理,不显喜怒。
但我可以确定,他正处在我未曾经历过的盛怒中。微妙的氛围改变,让我无法改变。
紧抿嘴唇,紧锁双眉的陆戎,隐隐让我害怕。
我发自内心的战栗,无法消解陆戎的愤怒。
确认替我处理好,他将零碎的垃圾扔进一旁的纸篓。他坐得笔直,目光锁住我,“林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口气,竟像是老师在训斥不听话的学生。在纳允镇时,我也这么对那些角落你冥顽不灵的小男孩。
不急于回答,我转头,看向我的手背:干干净净的。他很细致,一点血痕都没留下。
怔怔看到滴答滴答的剔透药液,我像是灵魂出窍,“我要去陪我们的孩子,他(她)很孤单。”
说话间,我努力想要再现那漂亮孩子的面容,以找到自己荒唐行径的支撑。
自是,徒劳。
他直勾勾看我,双目猩红,“那我呢?”
像是被我辜负了,他这样从胸腔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
我眨了眨眼睛,试图和他对视,软绵绵道,“你应该不怕孤单。”
“很好。”他居然露出笑容,那样看起完满却无限空泛的笑。
“陆戎?”怪异的感觉侵占我的感官。
“好极了。”
说话间,他起身,往后一退。椅子脚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哀鸣。
“林蔓,我走。你想死,就死吧。”
这话,阴沉沉地,了无生气地,像是从地狱吹来的一阵风。
死水微澜,大抵如此。
而听到这话的我,心脏一阵抽-搐,绞痛不已。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
他人高腿长,没几秒,就拐过弯,让我看不见。旋即,他摔上了门。
余音袅袅。
短短的时间,我有无数次机会开口挽留陆戎,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声。
惨白的灯光,将病房照得敞亮。
陆戎说到做到,他真的不管我了。
我无比清楚:他是认真的。
他这一去,不会回头。
倘使我执意要去陪孩子,拉住我的,可能是例行检查的医生,绝不会是陆戎。
绝不会。
我想要抬起右手,却似有千斤重。一方面,我仍然无法摆脱失去孩子的悲恸;另一方面,我又想起陆戎让我想死就死的表情。
徘徊之中,我陷入睡眠。
******
“林蔓,我来看你了。”又该陌生又该熟悉的声音。
我不甘不愿从梦中清醒,缓缓睁开眼,入目的自官司后鲜少见面的沈颖。
她今儿不是律政俏佳人的打扮,简单的红色长裙,也不减风情。大波浪未改,似乎是有弹性,在她的肩头一颠一颠。
“是你啊。”我轻轻说道,声音沙哑难听。
我清了清嗓子,希望可以稍稍扭转。
沈颖坐在我面前,扯过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封面,期间我看清了她的指甲,这回是极致的黑。她指甲很漂亮,修剪得又齐整,配上这浓稠的黑,却有别种意味。比起之前大红色的诱惑,黑色更像是警告——此美人有毒。
“林蔓,我成了陆老爷子的律师,所以不用这么拼命接案子,这段时间就我来照顾你吧。”她细长的凤眸一眯,“对了,在你昏迷的几日,老爷子奇迹般好转。他现在已经出院,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肯定比预期活得更长。所以,我这段时间,都会有高薪的闲差。”
“噢。”我应,“可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对陆老爷子的印象,本来仅仅是畏惧。自从他找过我,我梦见那模模糊糊的曾经,我又开始相信陆戎对我说过的话,我对他的感情,愈发复杂。
记忆的老爷子,并没有那么冷酷无情,顽固不化。
而事实上,这老爷子不仅顽固如花岗岩,更是阴晴不定、变化莫测。
所以,他好转或者恶化,都激不起我心中的涟漪。
尤其,在我激怒陆戎后,心中空蒙一片时。
沈颖翻开封面,垂眸,扫视杂志内容,“林蔓,关于卷耳,我一直欠着你。我知道卷耳把失去宋嵩的恨都撒在你身上,可我不敢让卷耳恨我。我和卷耳有感情,宋嵩一事影响了但我不希望彻底决裂。所以,我让你受苦了。卷耳对你的伤害,都是我的过错。林蔓,我欠你太多。”
这样没诚意的道歉啊。
我扯动嘴角,“沈颖,你不用标榜欠我。没有任何用处,陆萧萧的伤,她对我的伤害,都已经存在了。我不用你弥补,更不用你用照顾我来弥补。”
她忽地抬头,与我视线撞个正着,“林蔓,我要照顾你。”
她灼亮的眼神里,透着股坚定。
和她相处时日不长,但我清楚,她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我现在,实在懒得,她要是想在这病房当风景,就当风景吧。
没再争辩,我仍然牢牢盯住她,“陆戎呢?”
波光流转间,绰约风姿皆在眉眼,她盈盈浅笑,“你说呢?”
沈颖是欧美范的性感美女,我一直以为她更适合咧嘴大笑,会让人欲罢不能。不想,此刻她笑得婉转柔美,竟毫不违和。
比起她的笑容,我更在意她笑容背后的深意。
我说呢?
我眨了眨眼,有些颓丧,“他生气了。”
发现我自杀后,陆戎有条不紊地帮我处理后,被我逼得说出“你想死,就死吧”这样的话,怎么会不生气?
沈颖出现以前,我还以为,他会一大早出现在我面前。
没想到,他真的不来了。沈颖之前言之凿凿说要照顾我,估计就是因为知道生气的陆戎不会再来看我了。
“林蔓,陆戎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用了很多年都忘不掉,现在才愿意忘掉的男人。”沈颖突然说,“在我的生命里,陆戎无可取代。他值得我疯狂且热烈的爱。可他不要。他要你的,林蔓的、小蔓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偏执、执拗,但他就要你的爱。偏偏,变成林蔓的你,对他冷若冰霜。”
或许,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偏执。
像是放电影般,我脑海浮现这样的场景:长达半个小时的沉默后,身形拔峭的少年弯下身子,抱起和他一样固执的娇软小女孩,轻声说“好”。
陆戎一定没有把这当戏言,我固执地认定。
当然,这样的独属于少年和小女孩的回忆,我不愿意说给沈颖听。
又翻过一页,沈颖说:“林蔓,不要嫌我烦。陆戎是男人,他就算再爱再爱你,都不会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跟你说。我猜,他连‘我爱你’都不见得说了几次。可是,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让你知道,你把这个男人逼得一疯再疯;我要让你活着,哪怕为了他活下去,又何尝不可?”
沈颖是律师,所以表面上,她并没有异样。
可她的情绪波动和对陆戎的情意,都是明显的。
我现在身体绵软,没什么力气。甚至,我起床,去按铃喊医生或者护士赶走沈颖,都未必做得到。
她要说,我拦不住。
沈颖是律师,我见过她在法庭上的模样,牙尖嘴利,说话行云流水。
而此刻,她语速缓慢,不掩情长。
看着她张张合合的烈焰红唇,我不禁想:沈颖说“现在才愿意忘掉的男人”是认真的。上次她说放弃了陆戎,是在掩饰。
以沈颖所说,陆戎应该离开医院就叫沈颖喝酒。
他们去的酒吧,灯红酒绿,俊男美女,肯定吸引不少人。
但正因为两个人很登对,没人打扰他们。
陆戎并不说话,点酒之后,一杯接着一杯。
沈颖深知陆戎秉性,便没有追问。她和他保持同样节奏,一杯接着一杯,陪陆戎喝。
而陆戎,需要的大概就是这样沉默的陪伴。
陆戎常年应酬,近乎千杯不醉,所以沈颖还是放心的。但当她喝得有点晕乎,陆戎却仍然闷头喝酒时,她觉得不对劲。她拉住他的手腕,阻止,“陆戎,不能再喝了。”
他甩开她的手,不作声,闷头喝酒,不灌酒。
沈颖从郑中庭口中知道,陆戎在失去许折愿那一年,把自己喝到胃出血。而此刻,他也是不要命地关着那些刺激伤胃的昂贵酒液。
当即,沈颖就知道,是因为我。这让她觉得无力,她却不能不管陆戎。
沈颖不厌其烦地阻止,陆戎固执己见。
最终,陆戎晕倒,满脸潮红,浑身滚烫。
沈颖把他送回家,陆戎的保安,把沈颖列为安全人物,所以她一路无阻。
酒气熏天的陆戎,沈颖自然要照顾。
不过是把热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他死死抓住她的手,“林蔓。”
旋即,陆戎又放开,“你不是。”
沈颖的手垂在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不是我的小愿。”他又呢喃。
终究,沈颖放开毛巾,坐在沙发上,等陆戎醒过来。
过程中,她听到陆戎说,“林蔓,你要去死,那么我呢?”
她就了然一切。
几个小时,天空微微泛鱼肚白。
陆戎醒了,彻夜未眠的沈颖顿时来了精神。陆戎和沈颖点过头,走进浴室。半个小时后,他一改颓相,变成衣冠楚楚的贵胄。
“陆戎,你去哪?”
“公司。”陆戎回,“有很多事要处理。昨晚谢谢你,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沈颖迟疑,“林蔓呢?”
陆戎面色不改:“我不会再去医院看她。”
那时,他是冷漠的陆戎,铁石心肠的陆戎。
“林蔓,陆戎真的爱你。也恨你。你要离开他,你听到他的反应了。可你知道陆戎为什么变得这样疯狂吗?当年你离开他仅仅是悲痛,在你十六岁生日那年,一切都变了。你在陆潮生的庇护下,这样恣意娇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生日宴结束,陆戎夜夜挣扎在疯狂的爱和疯狂的恨里,终究是把他曾经隐藏得很好的暴戾尽数逼出。”
我盯着她的脸,佩服她可以说这么久都不用喝水。
动了动嘴,我想说,却被她赶了先。
“我听郑中庭臭小子说过,陆戎起初对你一点都不好,说是虐待也不为过。但你想过他吗?被你逼成了一个濒临失控的精神偏执者,要多痛才能折磨他深爱又痛恨的你?你出事的时候,他彻夜不眠地守着。你做了什么?自杀!你逼得他发疯,要是不疯,怎么会用这样阴冷的口吻说他再也不会来医院看你?林蔓,你觉得,陆戎仅仅是生气了吗?”
他还阴冷地说我想死就死。
“我……”
沈颖忽然放声大笑,个中痴狂,大概她自己能懂。
笑过之后,她又说,“陆戎真的是个疯子。明明你失忆这么明显,他非不信。他一定要逼你想起来,他觉得折磨你,让你痛,你就会想起来。还是陆潮生死了一段时间,他才真正找到你失忆的原因。你被催眠了,那种经年累月的深度催眠。以陆戎的财力,大可找到这方面更为卓越专业的人替你治疗,但他怕伤到你,坚持要找到当年给你催眠的人,追根溯源、对症下药。陆戎是个爱惨你的疯子,林蔓,你知道吗?知道吗?”
看到美丽性感的她,红着眼眶、不顾形象地质问我。我突然觉得:沈颖也是爱惨了陆戎的疯子。
愿意和他做朋友,仅仅是因为,以这样的方式,她还可以陪伴他。
听了这么多这么多的话,听了陆戎的疯与痴、爱与恨,我确实百感交集。
“沈颖,我想见他。”沉默几秒,我坚定开口。
沈颖挺直脊梁骨,一撩刘海,调整情绪。几乎是转瞬,她对我露出微笑,“林蔓,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治疗、努力复健,走到陆戎身边。而且,做好你去找他,他依然是疯子的准备。”
“别无他选?”我呢喃。
“别无他选。”她郑重其事,“哦,除非你去死。”
哦,除非你去死。
这句话,重重砸在我心上。
在见到陆戎之前,我不想死了。我要见到他,好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无关风月,关乎执念。
“林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你若是死了,不过亲者痛、仇者快。那些恨你的人,你就甘心他们逍遥法外?如果你是这样软糯的人,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去死,反而选择爬上陆戎的床?”
我一怔:当时我是因为深爱陆潮生啊。
现在我回忆起,惊觉好似爱浅意远。
倘使我真的是许折愿,陆潮生真心收养我还是为了报复陆戎?
连记忆都错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陆潮生啊陆潮生,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我面前,回答我——不是——呢?这样的话,我仍旧爱你敬你,感念你对我十年有余的疼宠。
可惜,他不能出现了。他的骨灰,随着滔滔海水,四处流散。
“沈颖,我一定会见到陆戎的。”我信誓旦旦道。
一周后,清晨。
沈颖照旧穿着运动风的t恤和裤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扶你去散步。”
那天沈颖的确絮絮叨叨并且十分失控,但那以后,她没事儿似的,还是那洒脱、爽利劲儿。她陪我去复健,带我散步,有时候还喂我吃饭。她做的,都是本来陆戎做的。
陆戎说到做到,没有探视没有问候。在那晚后,他像是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可我十分清楚,我非见到他不可。
我要告诉他: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不会了。
复健越艰难,反而让我越想活下去。沈颖是我的情敌,但也是个不错的朋友。她每天都会告诉我,我活着,孩子会再有,可以手刃作恶的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如今,一点点康复的苗头,都会让我无比喜悦。
失去陆戎后,我比意想中更快地走出了死亡的阴霾。对孩子的执念,肯定会镂刻于心。但凡我看到小孩,我都会发怔许久。
这种时候,沈颖不会阻拦我,会由着我。
当我原路返回时,她会在我耳边低喃,“一两年后,你也会有孩子。”
陆戎消失时,陆老爷子奇迹般来看过我一次。他没有拿钱逼我离开陆戎,也没有恶言恶语。他遣走沈颖,坐在病床旁,拿起报纸,替我读了几则新闻。
我倍觉怪异,但摸不出个头脑,只好作罢。
“好。”我早就收拾好,只等沈颖来。
我腿脚不变,还需要借助轮椅。沈颖帮我推,次数多了,她很是熟稔。
走到庭院小径,我看着绿草茵茵,心情开朗一些。
将轮椅停在一旁,沈颖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来,林蔓,我扶你。”
在沈颖的搀扶下,我颤巍巍起身。我没有实质性地骨折或者怎么样,医生说我更多可能是心理原因。不可否认的是,我身上多处伤尚未痊愈。
与往常无异,沈颖搀着我,我可以一步步往前。
“沈颖,你放开我试试?”我想要尝试,我近乎是迫切地想要走到陆戎身边。人都有点犯贱吧,他巴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没有觉得他很重要。
可如今,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求死,是对他最大的恶意。
沈颖眼中闪烁着光芒,“好。”
她松开我,我不急着动,先稳稳站在原地。
往后退了一两步,沈颖说,“你慢慢走,我会在你身后看着你。我想,你近乎是万人迷了,但这并非毫无理由。”
“近乎是万人迷”,我一点不喜欢这样的评价。
markus,杨玏,陆潮生,阿卓,陆戎……好像没有一个正常人。
抛开杂思,我平展双手,盯住地面,先抬左脚。我才抬起,整个人就颤颤巍巍如风中弱柳。我旋即放下,低下头,我惊喜地发现,我往前挪了一点点。露出笑容,我深呼吸,再抬右脚……
循环往复。
没走几步,我突然听到一声阴毒的话:“林蔓,你这个瘸子!”
夏琤琤!
我抬眸,望向声源。
夏琤琤脸上泛起红晕,绝色佳人的迷人模样。但往下,她是坐在轮椅上的。陆戎说过,夏琤琤半身瘫痪。再美好的模样,都会被有等于无的下半身给摧毁吧?
而正是这瘫痪的夏琤琤,恶毒地咒骂我是瘸子。
不等我回忆,她移动轮椅,撞了我下。
今非昔比,现在我是才做到小碎步往前的人,哪经得起撞?我当即后仰,全身失重,找不到重心。
纤弱却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的后腰,应该是沈颖接住了我。
夏琤琤装作没事人的,嘴里念念叨叨一些凌乱的话语,像是个精神病患者。
可她刚刚阴毒的眼神,邪恶的诅咒,都不像是精神病人!
她在装!车祸之前,她在装;车祸之后,她还在装!
沈颖用劲,把我扶平,“林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你不是看见了?我没摔倒,没事。我还可以走。”
试探性地,她缓慢地放开我,“那,你继续走,我还会在后面看着你。”
“沈颖,我要告夏琤琤。”我站得笔直,不让自己看起来羸弱、飘摇,“你愿意做我的代理律师吗?”
想起孩子后,我一心求死。沈颖告诉我,我把陆戎逼到疯的绝境后,我又一心一意复健。就算陆戎告诉我,夏琤琤装疯卖傻躲过一劫,我都没有想做点什么。
方才那一句诅咒,所有的仇怨掀起,犹如滚滚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夏琤琤害死了我的孩子!
害死了我和陆戎的孩子!
要不是因为那该死的车祸,我怎么会和陆戎闹得这么僵?我又怎么会变成一被撞就倒的病人?
沈颖看向我,眼中似乎流露出激赏之意,“林蔓,你确定?”
我回:“难道是沈大律师悠闲日子过久了,不知道怎么打官司了?”
沈颖性格洒脱,为人落落大方,是个极有能力、公私分明的律师。倘使没有陆萧萧的事,倘使她不是执迷不悔地爱着沈颖,我或许会和她成为朋友。
康复的日子,她陪着我,我感谢,却不至感动。我让她做我的律师,也并非因为私情,仅仅是因为赏识她的能力——我相信她会赢。
我不能手刃夏琤琤,可我也要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杀人及杀人未遂的惩罚!
散好步,她送我回病房,晚上就开始着手打官司的事。当晚,她离开之前,有些懊恼地说,“夏琤琤的家人,给夏琤琤找的律师,是任知足。”
原以为夏琤琤被家里人抛弃,竟没有抛弃彻底?转念一想,夏家人更多是怕丢脸吧?杀人犯可比精神病患者有碍声名。
我知道任知足,我被诬陷杀人官司里,沈颖的对手。极富盛名的、从未输过的任知足。
“你怕了?”我问,“你可以赢他一次,就可以赢他第二次。”
沈颖又做撩发的标准动作,笑容妩媚,“我不带怕的!别说一个任知足,十个任知足,我都会逐次打败!”
我笑笑,不再说话。
叮嘱我好好休息后,沈颖离开。
病中的娱乐活动,就变成了翻翻画册、看看书这类静态的。
打开画册,我盯住色调混乱的画,不由发怔。
“叩叩叩”,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
我下意识抻直脖子,近乎本能地想:陆戎?
旋即,我又扼杀了这个猜测。
其一,陆戎说一不二,绝不会主动投诚;其二,陆戎定然不是会敲门的人。
“进来。”我的语气里,捎带失望。
门“吱呀”一声开了,缓缓走入我的视线里的,居然是吴司嘉!
他步子不快,却是稳稳当当走到我跟前。
眼中聚起惊喜,我问:“吴司嘉,你好了?”
上次见他,他还在病床上……不过,车祸之前的事对我来说,都恍如隔世。
吴司嘉坐在我面前,笑容雅痞,“没好全呢,听说你病了,能走就来看你了。”
顿了顿,他的手放在左胸口,像是玩笑,“这里,还一阵一阵地痛呢。我猜,是想你。”
我合上书,把画册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你速度太慢了,我都可以走了。最惨的时候,已经过了。还有,你别跟我贫,否则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大概是他舍命救我的缘故,我们两个往来,倒像是多年没见的老友。
“林蔓,没有过去,对吗?”吴司嘉说,“你假装自己在努力,其实你心里的荒芜,并没有过去,对吗?”
“你……”
我想不到,吴司嘉这样痞里痞气的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忽而笑起来,“我觉得我懂你,莫名其妙的。”
有陆戎的前车之鉴,我脱口而出,“吴司嘉,我是不是也把你忘了?”
或者,在那失去的五年里,我也曾有吴司嘉陪伴?
他摇摇头,“没有。我们不曾认识,我仅仅是觉得,我大多时候是懂你的。你孤注一掷,你深陷绝望,你假装坚强……我有侦探梦,林蔓,你也有你的梦。”
我的梦?
不等我细想我的梦,他说,“林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保证,会让你斗志满满。”
我睁了睁眼,“你卧床这么久,还能给我劲爆消息吗?”
他倾身,凑近我的脸庞。他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可以说是冒犯。但他救过我一命,诸多经历后,他反倒亲切起来。
他的呼吸弥漫在我脸庞,痒痒的,酥酥的。
唇停在我耳垂,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下意识放大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