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人之习性,但凡新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场合,下意识就会寻找熟悉之人相互抱团,寻找所谓的安全感,此谓之本能。
此番校场中的年轻的农夫们自也一样,此前随着将领们一声令下,各自转身寻找熟悉的面孔。
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新兵们终于三三两两、抱团完毕,七十余支细分的队伍队首都站出一员头领,士兵们在头领的带领下,纷纷仰脖观望点将台上。
场中喧嚣由是稍静。
借着火光,姜维眯眼细细观望。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些农夫出身的头领们表情紧张,颇有一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比起身后的新兵蛋子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不论如何,此刻分队完毕,只这么有队有列得一站立,校场中凭空便添加了几分肃然。
按着他的构想,选拔基层将才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为主。
此番新兵们自发所选的头领多为同籍同乡,不少还有亲属私谊。这些头领能被士兵们推选出来,至少在一定意义上是能够服众的,此谓之德服。
在姜维看来,这七十余名被推选出来的头领能够让人信服,显然能够在根本上成为维系内部统一、团结的纽带。当然,身为将领,武艺和指挥才华亦必不可少,但这些都可以通过后天慢慢培养,不必急于一时。
一晚上的功夫,全营八百士卒分成七十余队。
张嶷身为左部督,领走三十余队;赵广身为代中部督,也领走三十余队,这些人将作为战斗的骨干力量。
剩下五队则由霍弋与姜文领走,他们将从中甄选出两队亲卫、三队救护员仔细培养。
建制已成,姜维当下下令就地解散,明日卯时集合练兵。
张嶷、赵广、霍弋、姜文各将领旋即引着各自属员回归营帐之中。
时日尚早,他们准备在营帐中好好与这些初来乍到的新兵聊一聊,相互增进了解——
“将能知兵,兵能知将”,这是姜维对他们在带兵之前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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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转!
向右转!
向后转!
次日,公鸡才刚刚打鸣不久,新军校场就传来严厉的?号声。
八百余新兵乱糟糟得在校场之中站定,迎接入伍以来的第一次训练。
颇为出乎他们的意料,第一日的练习并非想象中的操刀练阵,而是莫名其妙的“向左转、向右转”!
他们搞不懂这有什么用;但心头的淳朴只告诉他们,当兵吃粮,无论将军们怎么吩咐,他们只管服从也就是了。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生长于农村,只分得清前后,根本分不清左右,几次下来,很多人已经被绕得七晕八素,甚至有不少人被身边的同伴逗笑,以致场面上一副乱糟糟的模样。
张嶷望着这一群或不知所措、或忍俊不禁的部下,眉头不由紧皱,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昨夜夜间,等到诸士兵入睡之后,他与诸将蒙姜维召集,商议接下来的练兵事宜。
主将的发言简单明确,先练体格和军纪,而后才正式开练刀枪剑戟,军阵战术。
诸将中,除了张嶷有些带兵的经验,其他诸如赵广、霍弋、姜文几人都是花花轿子头一回,针对姜维提出的纲领,自然并无异议。
而且对于这一群老实巴交的农夫而言,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循序渐进的好办法。
体能好练,无非长跑、举石锁几项。只要伙食供应得上,凭借农夫们长期劳动的身子底子,一两个月就能练出一身适合军旅的好体格。
争议出现在如何练军纪。
在张嶷看来,大抵按照这个时代的经验,治军严明的代表莫过于周亚夫,故而他提出令行禁止,设立军规,严格执行的提议。
周亚夫细柳之风在座诸人都是听过的。
时汉文帝后元六年,匈奴大规模侵入汉朝边境。于是,朝廷委派宗正官刘礼为将军,驻军在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驻军在棘门;委派河内郡太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防备胡人侵扰。
有一日皇帝亲自去慰劳军队。
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皇帝的随邑长驱直入,将军及其属下都骑着马迎送。
皇帝摇头不止。
旋即来到了细柳军营,只见官兵都披戴盔甲,兵器锐利,开弓搭箭,弓拉满月。
皇帝的先行卫队到了营前,不准进入。先行的卫队说:“皇上即将驾到。”
镇守军营的将官回答:“将军有令:‘军中只听从将军的命令,不听从天子的诏令。’”
过不多久,皇上驾到,守营将官也不让他进入军营。
于是皇上就派使者拿了天子的凭证去告诉将军:“我要进营慰劳军队。”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军营大门。
守卫营门的官兵对跟从皇上的武官说:“将军规定,军营中不准纵马奔驰。”于是皇帝也只好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行走。
到了大营,将军亚夫手持兵器,长揖到地说:“我是盔甲在身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
皇帝为之动容,马上神情严肃地俯身靠在车前横木上,派人致意说:“皇帝敬重地慰劳将军。”
劳军礼仪完毕后辞去。
自此,军中就有了周亚夫细柳之风的说法,形容某个将领治军严明之极。
是夜,张嶷的提议得到诸将一致的推崇,本以为就此盖棺论定。
不料主将姜维却道,一军之治,令行禁止乃是基本要领,除了高悬于头顶的军令,还要士卒们养成良好的自信和自律。
诸将问起,何为自信、自律?
姜维答曰:“所谓自律者,便是让士兵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坚信自己参与之战争皆是为了保家卫国,顺应天道,如此心志坚定,守时皆如背水,有如山之稳;攻时尽若昆阳,有如火之烈……”
这个理念诸将皆闻所未闻,细细听闻之下,一时尽是呆了。
良久,张嶷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摇头道:“如此军旅固然神妙,但只凭眼前这群农夫,不知要练到何年何月。”
姜维闻言笑了笑,如漆墨般的眼神涌动着光彩。此时,他想到了后世那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的威武之师。
“练成如此雄师自然殊为不易,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大部分人根本到不了那个层次,在战场上还是会本能得害怕。”
“其实,仔细说来,战场之上虽然刀枪无眼,但最大的伤亡并非出现在正面对抗的时候,而是一方开始溃逃的时候。为什么会溃逃?因为有人害怕了,想退缩了,这是人之本能,须怪不得势弱一方的士兵……”
“而我接下来要求他们做这些,目的就是让士兵放弃思考,无条件听从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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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哄笑声起,张嶷业已飘远的神思瞬间被拉回场中。
循声望去,但见麾下士卒表现更是不堪,有些人甚至开始连前后都分不清了。
他又举目往左手边望去,但见赵广、霍弋、姜文麾下士卒的表现也是不遑多让,丑态百出。
“本以为这是极简单的训练,不想落到实处确实如此艰难……”
暗叹一口气,张嶷旋即又想起姜维昨日说的一句话:
“伯岐,你休要小看这些训练……譬如,本将在命令士兵正步齐步走,向左向右看的时候,都是严格列队,统一进行的。士卒们长期处于此般训练环境,不断重复一个动作,久而久之,其心理就会发生变化,变得毫无条件的服从集体,而一军主将……不,是一支军队,最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想到这里,张嶷轻轻摩挲手中的教鞭,心道:“乡人称我张伯岐果烈足以立威……何况,我也想看看,这世间是否真有将军口中那般威武之师……也罢,我便使尽全力,助你将这群绵羊,调教成猛虎吧!”
恰好此时有一员士卒转错方向。
他硬起心肠,翻动手腕,掌中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