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浑三人看得沈元景弟子虽少,却是一门锦绣,羡慕之余,又摇头道:“道友手段却是高妙,不过峨眉也是不差的。
自玄真子以下,师兄弟十几人,门下弟子数十,虽不是个个都如道友弟子这般出类拔萃,可也像俞道友方才所言,厉害的不在少数,一旦成长,将来满天下,说不定都是他们的人。
况且天命在他,将来还不知要兴盛多久,总不能等道友弟子都飞升了,再等更下一代吧?”
“若是单比人数便能定胜负,我等还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作甚,但凡我肯广开大门,拜师之人定是络绎不绝。”沈元景笑道:
“况且我近来悟出一个道理,天命在人,并不在天机如何。峨眉大兴这桩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弥天大谎。”
三人大惊,凌浑想起了沈元景当年讲授的一些秘事,顺之而行,才有他夫妇二人不依天机,自发行事,换得雪山派兴起,不由得挺直了身子,神色凝重,道:“请道友赐教。”
沈元景道:“‘三英二云,峨眉大兴’,究竟是因有这五人,才使得峨眉兴盛,还是因峨眉兴盛,才能聚拢这五人,道友可曾想过?”
三人一怔,琢磨了一下,凌浑迟疑道:“按道理来说,峨眉派从长眉真人开派以来,到齐道友悉心操持,广结盟友,已然是发扬光大,为天下正道魁首,便是无有这五人,也已是大兴。
论及下一代传承,也有诸葛警我、岳雯、齐灵云等辈,再多贤才过来,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不应放得如此之重。勉强能够算得上与大兴沾边的,也是李英琼、周轻云要继承紫青双剑,可稳固峨眉地位。
是以依我来看,峨眉大兴,方能有三英二云这五个天资绝顶的良才美玉投入门下,消解魔障,护卫门派,传承道统,道友以为如何?”
沈元景不答,反问道:“道友以为,长眉真人天资、际遇与手段,比之你我如何?”
“长眉真人比之于我,自然是云泥之别。”凌浑答道:“与道友相较,当在伯仲之间。”
沈元景笑了笑,不去谦虚,说道:“以长眉真人之能,成就天仙,不过等闲,真就需要行那外功替劫之法么?”
“不以外功如何……”凌浑话说了一半,忽然记起,眼前这位也不走外功替劫之法,当即说道:“是了,以长眉真人道法、功行和法宝一样不缺,区区天劫,自不在话下。
便是有意要留下传承,也可学道友一般,找几个良才美玉即可,更无须为三辈门人许下三千万善功宏愿,拖累得自己迟了好些年飞升。
真人一不贪图名利,二不留恋人间盛景,三不囿于儿女情长,确实没有必要殚精竭虑,非要为峨眉做到如此地步,连第三代的传人与法宝都准备齐全。
细想之下,一切都经不起推敲。道友又说天命在人,而不在天机,想必是有所得,还请为我解惑。”
沈元景说道:“日前我与紫云宫中,以九疑鼎收尽地肺之火,将一场大劫消弭于无形,突发奇想,此举若以外功计数,不少于十万。
天灾地劫四处都是,以长眉真人之能,外功岂不是唾手可得,何须费那么大的精力,创立峨眉一脉,还务必要保住三代之兴盛?”
“兴许是因天机如此,他不能违背?”凌浑想了想,只找到这个理由。
沈元景摇摇头,说道:“你可记得,当年你立派时候,齐漱溟因李英琼之事找上门来,曾说天眷若不在峨眉,必定是邪道,要拨乱反正。
可见这位峨眉掌教、长眉真人最看重的弟子,并不如何畏惧天道。前次苦行头陀飞升一事,更是明证,人力竟可干扰天机若斯。
由此能知长眉道友的态度,对天机能有多推崇?且以他的本事,何至于被天道牵着鼻子走?”
大殿一片寂静,过得半晌,凌浑才沉声问道:“那道友以为是,却是为何?”
“除了大劫,也没有别的能叫人畏惧了。”沈元景叹口气道:“不是千三百年的天地大劫,亦不是五百年的神仙劫数,乃是亘古未有过的天地变局。”
“难不成是那星宿魔君得逞,真叫天地重返洪荒?”俞峦脱口而出。
“沧海变作桑田,天道仍旧高高在上,无丝毫变化。”沈元景说道:“惟有人心更易,能叫天地反复,人道统天。”
休说座下弟子想不明白,便是凌浑三人,也有疑惑,问道:“这可有不妥?”
沈元景淡淡的道:“人道胜过天道,那飞升的仙人能去哪?”
凌浑心神大震,失声道:“怎地能有如此劫难?道友可确定?”
“当然不能确定。”沈元景笑道:“我只是从上次苦行头陀融入天道,灵机一闪,想起前世的一点记忆,推断出来的罢了,做不得数。”
虽然他如此来说,可凌浑也知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所料虽不是无不中,可大都应验,心情沉重,良久才收拾心情,说道:
“若是如此,岂不是峨眉中人一直致力维持天道稳定,不使倾覆;反是道友,孜孜不倦的破坏大局?”
沈元景笑道:“你看得太浅了。你以为他们能有那般好心?峨眉不过是要将天道驯服,做个奴隶,指东便东,令西朝西,永保门派昌盛。
我则不然,认为大道永世不易,人人生而平等,不应被众生思绪浸染,凭空多出一个天道来,不能公正如初,叫有人生来骑马坐轿,不劳而获。
若只如此,算得他祖上积德,也便罢了,偏偏要将这马和轿子永世流传,不使别人用得上。更把一丈之路,分出八尺,为轿马专行。
索性将这天道斩杀,一切归于初时,便是灵机不存,神仙不再,也在所不惜。此两者,道友以为那条为上?”
“若我能选,两者都不可取。”凌浑叹道:“若空有一身本领,却置身囚笼,有何意义?我辛苦数百年,一朝化作尘埃,如何甘愿?”
沈元景笑道:“杞人忧天,无论峨眉胜出,还是我将天道斩杀,都无异于将天地重塑,你早就飞升天阙,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管它洪水滔天作甚?”
“却是如此,反倒是我不如道友豁达。”凌浑一怔,笑道:“不过我还有好奇,道友身在绝顶,缘何有平等此念?”
“修道者,越是境界高深,越要归于原本,复返婴儿,非止是身化先天,念头亦然纯净如初生。”沈元景淡淡的道:“我也一样,每每往前跨出一步,便多记得一分来时之路,根行深种,念念不能忘。”
他语义模糊,凌浑也知他不想深谈,便问道:“以人道胜过天道,并无前鉴,道友如何知道能成?”
沈元景道:“万古之前,神人杂居,人皇便是天帝,其后才有欲念丛生,天道生出,神人分离。现下正是难得的大变来临,我不往前一步,焉知不能助推大劫,使人道统天?”
众人默默,一时失了谈性。杨达却开口问道:“师父,这些便是你前番所说,天命在人,而不在天机么?”
沈元景摇摇头道:“我所说天命在人,是要你们不畏惧天机天劫,明白人定胜天的道理,奋而向上。另外,便是我说峨眉的一个弥天大谎。”
凌浑等人这才打起精神,问道:“这中间究竟有何不妥,请道友为我等解惑。”
沈元景道:“天道之下,便有气运所钟之人,以演化天机。照着樗散子一辈人计较,若峨眉揽尽三代气运之人,便能将天眷尽归门下。
长眉真人是第一代,齐漱溟为第二代,三英二云自然是第三代。以天眷之人,反过来引导天机,保峨眉派三代之昌,是谓天命在人。”
“啊!”凌浑惊叫出声,想不到是这般解释,问道:“若说以长眉真人功行手段,受气运所钟,倒不稀奇;至于三英二云,各个资质绝顶,天下罕有,一起来算,也足称天眷。
可齐道友一人,资质纵比我高一些,也绝超不过乙驼子去,为何夹在两代之间?难道是因他手段高明,交游广阔?”
沈元景道:“你们应知白幽女转世,勾连易周、优昙与一真上人三方,便目空一切。”他看了俞峦一眼,见其并无表情,接着说道:
“齐道友四个儿女,若按照原来计较,齐灵云是三英二云之一,峨眉女弟子居首;齐金蝉会同另外六小,也是鼎鼎有名的峨眉七矮。
齐霞儿拜在优昙大师门下,与玉清大师为同门,又能结交玄龟殿;还有一子李洪,先能拜天蒙禅师为师,后入寒月禅师谢山门下。”
凌浑默默一数,苦笑道:“光是这明面上的关系,就叫人惊叹,配上其手段,结交道门高人,联络释家几个驻世不肯脱身的圣僧神尼,难怪能叫峨眉蒸蒸日上。
如此来说,称一声天眷也不为过。不过道友既然看得分明,为何还是这般成竹在胸?”
沈元景道:“当年便说过,门下八个入室弟子,各个都有来历。真论关系,也不输他峨眉。何况英男是三英之一,石生为七矮中的一矮,最厉害的可是俞道友亲自送过来的上官红,可是峨眉第四代掌教的不二之选。”
“这……”凌浑三人齐齐诧异,但杨达脸色不变,显然是早就听说,俞峦忍不住笑道:“原来还有这样一说,岂不是我成了道友挖峨眉墙角的帮凶,便是那朱梅打上门来,却也不亏。
说起来现下只这几个弟子在,红儿与其余人去了哪里?这个时候,道友还放心叫他们乱跑,不怕遇着危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