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吃饭的时候。曹吉祥犹在咕哝抱怨——太监果然是很小心眼的人群。
大多数人都不愿理睬他——明朝太监在历史上的名声向来不佳。只有赵立德,以前在守所碰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到这儿之后更是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却还没见识过真正太监是啥样,于是在安排陪客的时候便主动请缨,坐在了曹吉祥旁边,此时正饶有兴味观察着这位公公的一举一动。
听他罗嗦了半天,阿德忽然笑道:
“那文书内容多得很,听说你又不怎么识字,真让你念,难道都能念得出?”
对面闻言回头,很不高兴瞪了赵立德一眼:
“咱家全都背下来了!”
曹吉祥耐着性子回应道,对方说他“不怎么识字”其实让他非常恼怒,要知道哪怕是皇宫里,大多数太监都是完全不识字的,这样的人一辈子只能做些杂役粗活,而能够识文断字的太监则有可能进入司礼监,协助处理文书事务,或是被派出去担当军监,矿监或税监等等……至不济也能外出传旨送信,收点红包。小日子会滋润许多。所以哪怕在太监群体中,有文化也是非常吃香,很了不得的事情。
曹吉祥识字确实不多,但这已经是他刻苦学来。宫廷里有专门培养太监识字的机构,但只有极少数人能进,曹吉祥没那个运气,他只能和其他那些非常有“上进心”的太监们一样,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学习:趁着伺候小主子上课的时候偷偷学一点;或者在别人心情好的时候问上两句;又或者逮到去书房打扫的时候上三四页……总之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被列入宫廷“高级人才”队伍。这回又花了多年积蓄去打点上司,拉下脸皮求干爹曹化淳帮忙说项……终于得到这次机会。
昨天临时说要换着宣旨,当时他就非常郁闷——传旨太监出门经常会碰到圣旨上有文字不认识的情况,那帮给天子拟诏的翰林们总爱用生僻古字,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他们的渊博。而太监们就算认字也不会很多很杂,万一在宣读皇帝诏书时念错,或者哪怕仅仅打个愣儿,被人捉出来都是一条错处。麻烦可大可小,运气不好甚至可能掉脑袋,就算勉强混过这一关,被认为“业务不熟练”,以后再有类似的好事也轮不上了。
所以公公们对此非常小心,他们的对策是死记硬背——每次在传旨之前都请人把文书通篇诵读,自己跟着背熟了,到时候就不会出岔子。曹吉祥本来早把那篇不长的圣旨背了个滚瓜烂熟,临时忽然说要换,前面的功夫全都白费,那心情自然不会好。
只是出门时干爹曹化淳特地嘱咐他:“钱大人此番重回京师非同寻常,眼就是要大用的人。那边情况又唯有他最熟悉,跟短毛关系也好,千万不要跟他顶撞,一切听从安排就是。”
于是曹吉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昨天连夜花了大量时间去背诵新的内阁文书。可那篇正式招安文书可不比皇帝旨意只有寥寥百余字,若干条若干款,一二三四排列下来……光书页就厚厚一沓子。要一个半文盲一夜之间背一本书,也实在有点难为他。
“咱家昨晚背了整整一宿啊,你们怎么能这样!”
——费了那么多功夫,事到临头却被人放鸽子,这时候居然还有人说他“不怎么识字”!曹吉祥的心情坏成了什么样子可想而知。若是旁人敢这么调侃他大概早就一巴掌扇上去了,可见眼前这位窄衣短发,更有那股子傲然气势,是个不折不扣的“真髡”,曹吉祥就没敢发火。
没有了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本钱,这位内廷公公也就是一普通人而已,倒比旁人还多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这时候只能哭丧着脸抱怨两句,摆出一幅悲情面孔博取同情了。好在对面那短毛倒是通情达理,眯着眼睛思索片刻之后,点点头:
“倒也是,让你白辛苦了……这样吧。回头我跟上头反映一下,批一笔费用下来作为你的精神损失费,这样可好?”
“好!好!”
曹吉祥立马变脸,露出两颗大板牙只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德笑笑,之后劝酒布菜,桌面上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
酒至半酣,双方也算比较熟悉了,彼此间说话渐渐随便起来。曹吉祥以前大约没喝过高度白酒,刚刚品尝到这边提供的浓香型五十二度大曲时先是一吓,但很快便贪杯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些晕晕乎乎了。
有人喝多了会吐,有人喝多了要睡觉,而这位曹公公一喝多则是话特别多,拉着阿德手臂连连傻笑不止:
“你们……你们运气可真好。朝廷招安反叛以前也有过,可从来没有能像你们那样捞好处的。”
“哦?有什么特别好处吗?”
阿德皱着眉头了搭在自己身上那只手,但也没把它撩开。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阿德对于一般普通人的心理都有几分了解,但唯独对太监……完全没概念。他坐过来的主要目的,本就是要了解京城舆论的导向。此时倒是个好机会,正可以探听到北京城以及宫廷里面的普通小人物对于他们这些短毛的观感法。
已经通篇背诵过那份招安文书的曹太监迷迷糊糊抬起头:
“其它的咱家不懂,可有一点咱家可记住了——你们都成了举人老爷,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好处啊。一窝子反贼,一下子成了一百多个举人老爷……咱大明朝啥时候给过这种恩典!”
朝廷的招安文书阿德他们都已过,基本是按照双方协议撰写,其中只有一点小小变化,那就是大明朝给穿越众里每一个男人都赐了功名,而且不再分什么高等低等,除李老教授依然是赐同进士出身外。其他人全部直接授予了举人资格,甚至连某个当初登陆时不过初中,眼下才不过十七八的小伙子都混了个举人,这可着实令人惊诧。
“难道举人在大明不值钱了吗?”
有人不禁这样问道,但随后就发现绝非如此——当那些本地人听说朝廷竟然如此大方,给所有短毛男子都赐了举人功名之后,脸上所显出的羡慕嫉妒神色近乎于疯狂,甚至就连养气功夫极好,号称得了王阳明心学真传,可以做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王璞王介山也有些失态,不顾上下尊卑的扯着前来传旨的钱谦益连连追问“此谕当真?”
对此钱谦益只是微笑颔首,按照他的解释,京城里那些大人们哪怕仅仅出于面子考虑,也不可能全盘接受他所带回的那份协议,但由于不了解实际情况,怕把事情搞砸又不敢胡乱修改,最后只好在这方面下功夫,多派发几个举人下去,所谓“加恩”么,这是肯定不会让短毛反感的。
不过到后来,大家才通过其它方面了解到,大明帝国之所以打破常规,如此轻易就肯授予朝廷名器。却正是钱谦益本人奋力争取的结果。他以大明士林之首的地位,以及做过好几任主考官的经验,向皇帝以及朝中同僚们保证:这一百多短毛确实人人皆有大才,所学虽与中原洄异,却绝对当得起举子之名。
以明王朝的保守和自大,居然肯在这件事情上做出让步,钱谦益在其中费了多少努力,可想而知。所以事后李教授曾郑重向他道谢,而钱氏只是含笑逊谢:
“诸位助我之处甚多,钱某无以回报,聊尽心意尔。”
——短毛帮他重回朝堂。而且从这里所学到的技巧,掌握的资源,足以帮他飞黄腾达。钱谦益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总想找机会报答一下。可短毛这边什么都不缺,最后想来想去,也只能在这方面尽一份力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当天的宴席上,穿越众还只是对此事有些意外而已。现代人没什么太大感触,但明朝本土人士则个个惊羡不已。喝醉了的曹吉祥翻来覆去就一直对阿德唠叨着,说他小时候在家乡到一个举人老爷是如何羡慕;程叶高则回忆起自己当年中举以后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至于考了数次都没能上榜的李长迁,严文昌等人,更是一脸的惊喜,暗自盘算这一次全是“真短毛”中彩,下回自己这些率先投效的有没有机会也弄个功名……
这还不算,当消息终于在所有人中间传开的时候,县衙门的内堂,女客吃饭的那间大厅里,忽然传来一阵意外喧闹声。
自从过门之后一直循规蹈矩,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胡凯太太冯怜像发了疯一样在内堂里到处奔跑,随便见一个人就大喊:
“我是举人娘子啦!”“我家相公是举人老爷啦!”……诸如此类,搞得旁边众人都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女性版的范进中举吗?”
“那么谁去扮演一下胡屠夫?……嗯,去找她男人过来,胡凯,胡凯呢!”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胡大个子满脸通红挤过去,把他老婆往肩膀上一抗,绕到后厢房收拾去了,至于是打脸还是打屁股就只有天晓得。
另外两位本时空太太,舒中的小夫人佩佩是黎族人,对于汉人内部的阶级划分没什么概念,也就没什么特别反应。但北纬的小妻子林程程却是知道好处的,虽然没有像冯怜那样当众失态,在宴会上小脸儿也憋得通红,还是旁边胡雯她情绪不太对,怕跟冯怜一样,赶紧让北纬过来照料她。
结果林程程一到老公,也不顾众人在旁。从椅子上一下子就跳到北纬背上,抱着他的脖子,象个八爪鱼似的坚决不松手。
“相公相公相公相公相公相公……我好开心!”
旁边众人全都大笑,北纬那样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也禁不住有些赧然。但他只是拍了拍小妻子的手臂,见林程程坚决不肯下来,也就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象个大负鼠似的背着老婆出门散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