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文人,而且是大明公认的文坛领袖。士林魁首,钱谦益以往对于送礼,贿赂,私下串联这一套原先一直是视之为歪门邪道,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这并不奇怪。读书人么,没碰壁以前总是清高的。
所以他也因此而吃了大亏——崇祯初年廷推内阁成员,走正常渠道他本是稳稳当当入阁的,运气好点混个首辅也说不定。结果却正是因为这些素来不起的“歪门邪道”,不但没能升官,反而挨了一顿廷杖,罢职回乡。
这次挫折对于钱谦益的打击肯定非常大,但同时也深刻教育了他——钱谦益在本质上决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书呆子,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于是在“正常”的历史上,当后来温体仁还想继续搞他,找了一个叫张汉儒的常熟同乡诬告他贪肆,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钱谦益果断向当时权势滔天的大太监曹化淳求救,托庇于太监的名声肯定不好听,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不会小。但至少逃过了那致命一劫。
可是走后门托关系这种事情,并不单单是横下心舍下脸就一定能成功的,其间如何操作仍然大有讲究,钱谦益那时候虽然已经“开窍”,手段上却依然欠缺,而曹化淳又不是什么高明之士,只知道一味用权势压人。双方争斗的结果是那个诬告者张汉儒被当庭杖毙,温体仁托疾辞去,但钱谦益自己也被除去士籍,真正成了平头百姓。而且在皇帝心目中留下一个坏印象,在士林中名声也大坏,于是终崇祯一朝,再也没有得到出仕的机会——典型的两败俱伤,谁都没落着好。
——如果没有短毛出现在这个年代,关于钱谦益的历史轨迹发展就会是上面那个样子了,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动身前往海南之前的钱谦益思想已经转变,不再死抱着道德文章那套死板东西不放,而他的士林声望还丝毫未损。反而因为先前所受到的不公正打压,在朝堂民间都有不少同情他的人。
至于地位上面,虽然罢去了官职,但他的进士底子还在,依然是大明帝国官僚后备梯队中的一员,就好像那些丁忧回乡的大佬,说是辞官不干了,但地方上绝对没人敢把他们当平头百姓。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只要皇帝一纸诏书,随时都可以起复的。
更何况钱谦益是正宗翰林院出身。从吏部侍郎位子上退下来,属于中央一级的后备官僚,将来要起复也肯定依然是在中央,仍是天子近臣——这也正是温体仁想要斩草除根的原因。
……总而言之,此时的钱谦益声望仍在,根基未伤,正是最适合东山再起的时候。而此番海南之行则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全新的天地——通过与短毛的折冲交涉,钱谦益充分领略到现代的市场营销术,谈判技巧,以及公关策略种种手段。若是一般人可能稀里糊涂着了道儿还不自知,但以钱氏的头脑智商,本就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精英人物,天生悟性奇高,可以说若不是被所谓“历史局限性”框住了眼界,穿越众这边包括李老教授在内,无一人可以与之相比。
所以短毛方面用得很多小手段都被他破,有些就算当时没注意,回过头仔细想想,却也总能摸出点头绪来,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但这种算计却并不让人生气,因为短毛的策略往往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彼此都能接受。而一向习惯了朝廷党争,你死我活局面的钱谦益也头一回意识到:原来人与人打交道还有这么多的门道可讲,很多乍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只要换个角度,站在对手立场上考虑一下就能豁然开朗,得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来。
此后在整理安排送礼事宜时,茱莉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时候就忍不住会啰嗦几句,说这礼物该怎么送出手,那东西在什么环境下拿出来效果最好……若是换了以前的钱谦益,或者其他无关人士这么狂妄,他钱受之早就拂袖而去——小儿辈也敢来教训我?可偏偏茱莉手中握有物资供应大权,他又不可能跟个女人斗口。无论对方说什么,哪怕心里再怎么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只好笑眯眯先听着。
先只是出于礼貌勉强应付,但在听了几次之后,却发现这个女掌柜说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尤其是当初刚刚被贬,方寸失措的时候,本身曾亲历过想送礼却不知道该怎么送出手,想跑关系却不知道该敲谁家门的窘境,对于茱莉口中“公关”“营销”等新鲜词便不是那么抵触了,有时候还会主动询问一二。
这环境果然是最能影响人的,若是换了其它地方,哪怕钱谦益本身也决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向一个年轻女子讨教学识,不是青楼里那种谈情说爱式的调笑,而是真正虚心静气的请教。但在短毛这里,一切却自然而然发生了,即使被旁人到也丝毫不以为意。
这是一趟脱胎换骨式的海南之旅——在前往天津港的航线上。当钱谦益回想起此番招抚经历时,无论思绪如何变化,到最后都会得出这个结论。当随行官员们都在兴致勃勃谈论他们从短毛那里得到哪些新奇有趣的礼物,抑或是在郑家人那边捞到了多少贿赂时,两袖清风的钱谦益却总是淡然微笑,丝毫不介意那些随员朝他投注过来的惋惜目光——身为招抚大使,带队领袖却几乎一介不取,下面人并不佩服他节操清廉,只是觉得他很傻。
一群目光短浅之辈……这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从短毛那里收获最大的人。他们不过得到一些身外之物,而自己却从短毛那里学到了处理复杂问题的种种手段。虽然在短毛那边,这些所谓“营销”“公关”之术似乎只是用来做生意,或者与人谈判的小技巧,但钱谦益何等人物,以他博古通今,文思敏捷的悟性,很快便意识到,这套技巧只要稍加改进,就分明可以应用于朝堂之上。只要应用得当,这些手段将令他在变幻莫测的大明官场中游刃有余!
正是根据这份体悟,钱谦益精心制定了回到北京之后的行动策略,准确说,从他在天津登陆开始。一系列的动作就开始了。
造势只是第一步,很成功。中国文人对于“养望”这种事情本就深有心得,更何况他钱某人本来名气就不差,再有琼州短毛的新鲜事物和福建郑家的强大财力作为后盾,操作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便上达天听,让整个大明朝廷为之震动。
开头建立个好印象,下一步就是拿出实打实的东西去打动对方——茱莉老师的“营销学”教程中是这么说的。而钱谦益也活学活用,在金銮殿上,群臣之前大大出了一回锋头之后,没过几天。他又得到了一次单独面圣的机会。
大明崇祯五年四月初八乙亥,崇祯皇帝召见钱氏于平台问对。所谓“平台”是指紫禁城三大殿中最后一殿,建极殿后的云台门外,过了云台门便是皇家日常居住的后宫范围了。在平台召见大臣,就相当于皇帝坐在自己家门口跟臣僚闲话,充分表示了天子的亲密和信重,对于臣子们乃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若是换了别人,或者是以前的钱谦益,碰上这种好事,少不得诚惶诚恐,连夜尽心竭力炮制出一篇锦绣文章出来歌功颂德,或者就是准备好一大番滔滔不绝的雄辩言论……总之就是希望能让皇帝听取自己的政治主张,至少也要对自己这个人有深刻印象。对于天子来说,在家门口和大臣说说话,似乎只是很轻松的行为。但对于大臣们来说,能够单独,而且直接面对天子发表言论,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政治机会,需要极端严肃对待,远比上朝议事还要重视的多。
但钱谦益这一回又玩了个与众不同,他前几天吃得下睡得香,到四月八号这一天,也是快要到点了才溜溜达达冒出来,反把外面等候的几个太监急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接到人了,却又被钱谦益支使,要他们安排一些劳动力来帮忙搬东西……搬什么?见面礼啊,既然是去皇帝家门口做客,空手上门哪行啊!此言一出,前来接人的几位司礼监公公顿时就傻了眼:合着你钱大人真以为自己是来串门子的?
大明帝国的司礼监衙门,那是什么单位?刘瑾魏忠贤这些“前辈”自不用提,就是当前的司礼监掌印,御前秉笔太监王德化,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低调得很,真要动起来,跺一跺脚也能让朝野震动,名义上虽是皇帝家奴,可满朝文武有谁敢以奴仆视之?
……让咱司礼监的人帮忙搬东西?你钱谦益好歹也是做过礼部侍郎的。不会这么没眼力价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