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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王尊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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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够爬到总督地位的人,无论他品德如何高尚,又或者性情如何刚愎,有一种能力肯定是必备的——那就是非常善于保护自己。

    早几年间魏忠贤一手遮天,阉党势大的时候,朝中大臣们有的卖身投靠,有的奋勇抗击。过于刚烈的不幸提早玉碎了——诸如杨涟,左光斗等人,而卖身投靠的虽然一时痛快,但最终也没啥好下场。只有那些熬过好几轮风波,最终依旧能够屹立于朝堂之上的,才真正算是厉害人物。

    王尊德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这批“万历三十二年党”在政治上表现的大都相当成熟,资历也足够老,因此其中很多人在阉党横行时既不必卑躬屈膝,也不怕受到打击。平平淡淡的过上几年,阉党一倒台,那些跳得欢的都被拉了清单,新皇帝还是要靠他们这批老人出来坐镇。

    只是现在,新皇好像有点对老家伙们的持重方针不太满意了——他们这批人中间名望最高的孙承宗都曾经遭到过罢斥,若不是因为袁崇焕死后,辽东无人能镇得住局面,皇帝还未必会重新起用他。即使如此,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对于东北战局也多次表露出了不满之意。

    就在今年七月,满洲人向他一力主张修建的大凌河城堡发起进攻,守将祖大寿被围,孙承宗急得满世界找援兵去救,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朝中已经有了攻击他的言论,而皇帝表现出的态度也很暧昧,似乎颇有换人之念。

    到如今杨鹤垮台,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小皇帝已经不耐烦了。身为臣子,说起来枉自揣测上意乃是大忌,但如果对于帝皇的心思都摸不准,那这官儿肯定干不长。

    “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快刀斩乱麻,让整个南方安定下来,这样大明才能集中力量去处理西北以及辽东等地的祸患……琼州府的叛乱必须尽早平息!”

    站在王尊德的位置,他这样考虑完全合情合理,只除了一点——这场叛乱当真能被顺利平息吗?

    陈耀对此是颇为怀疑的,他和王璞王介山关系极好,即使现在王璞“失陷”在了琼州府,俩人之间的联系也并未中断。通过一系列信件,陈耀对于琼州府那群短毛的实力还是颇为了解的。

    根据王璞的介绍,那群短毛根本不是用武力可以压服的。王璞虽然不知道短毛其实已经偷袭过大陆好几次,但他却亲眼见过那帮人收拾倭寇,当真是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在大明军队眼中极难对付的倭寇,在短毛的排枪和轰天雷面前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羔羊。双方几次冲突,被短毛杀死的倭寇少说也有数百,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俘虏在矿场作苦力,而短毛军本身却几乎没什么死伤。偶尔有些伤亡,也都是开头受到突袭,猝不及防所造成。真正开战以后,他们还从没死过一个士兵——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力!

    可是这些话说了也没用,王璞发回来的都是公文,那些信件总督大人都应该是先过的,但他根本不信,只说王介山是被短毛蛊惑了。

    陈耀是个聪明人,不会去做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蠢事,所以有些话也都闷在肚子里,只是暗自疑惑罢了。

    不过此时,王尊德却又主动提起了陈耀的那位同年至交:

    “王介山身陷贼手,原以为是自甘堕落了,不过从最近的几封来信,似乎还颇有忠义之心。”

    “……啊?”

    陈耀一愣,不知道上官为何忽然发此感慨。这时王尊德指了指那张桌上的南海地图:

    “这是王介山近日夹藏在书文中寄送过来,据他说是偷偷录自短毛日常所用的地形海图。我已经令人验过,画得及其精准。其间南海诸岛,无论大小,无不纤毫毕现。凡有涉及到我大明疆土之处,也是清晰无比……这还仅仅只是南海一地。又闻那些髡人手上还有天下万邦的勘舆全图,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探寻而来。”

    稍顿一顿,王尊德拈须微笑道:

    “不过光是得到这份海图,也已经堪称大功了,王介山做得不错!”

    陈耀抓紧机会,连忙替好友分辨道:

    “介山乃是左忠毅公入室弟子,断然不会甘心从贼的。”

    提起那位因为对抗阉党而不幸罹难,以正直忠义而天下闻名的左忠毅公左光斗,就是王尊德也不得不抬抬手以示尊敬。但随后,他的嘴角又撇了一撇:

    “哼哼,丁未一科,也就左光斗,杨涟二人尚堪一赞了,余者皆碌碌!”

    陈耀这才想起,自己在无意中触及了上官的忌讳,心下不由暗自后悔。

    ——左光斗,杨涟名动天下,大明朝所有的读书人提起他们无不钦佩万分,唯独在王尊德,杨鹤这批人面前不能随便提,因为那几位都是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进士。

    大明官场中结党现象很是严重,每一科的进士同年们肯定会自然而然形成一党。而在当今的朝堂之上,彼此之间竞争最厉害的正是甲辰科“万历三十二年党”和丁未科“万历三十五年党”这两派人。

    丁未科比甲辰科迟了三年,在资历上就要稍微差点。面对阉党威逼时不能象他们的前辈们那么从容。然而在这样的压力下,反而考验出几位铁胆真汉子,如左光斗和杨涟等人,当然也有一些没顶住压力投靠了九千岁的,这种人反正无足轻重,自个儿眼力不好,在政治斗争里面站错队,肯定要被淘汰掉。

    随着阉党垮台,能够坚持下来的一批人熬到现在,差不多都有了足够资历,可以竞争朝堂上那几个决定性的位置了。可好位置就那么几个,彼此之间肯定是要好好倾轧一番的。

    甲辰科的人资历比较老,而丁未科因为有杨左二人的关系,名声要更好一些,双方各有优势。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两派还可以说是势均力敌——甲辰科进士有多人官拜地方督抚之位,在疆臣中占据了优势,但丁未科的施凤来,钱龙锡,成基命等人却都先后出任过内阁首辅,在中央阁臣里头很有势力。

    然而到了这崇祯四年,甲辰科的三大总督中,陕西杨鹤彻底失势,辽东孙承宗也陷入危局,只有他两广王尊德还算从容,可如果眼前髡匪这一关迈不过去,那肯定也是要倒霉的。

    ——要知道,那个觊觎着他的总督位置,专门跟他王尊德唱反调,几次三番上疏弹劾的福建巡抚熊文灿,恰恰也正是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进士之一呢!

    话题涉及到官场斗争,屋子里的气氛立时就尴尬起来,陈耀有心想要告退,但又觉得这样似乎太着痕迹,正在犹豫之时,恰好有个仆人过来禀报:

    “老爷,红毛番的使者到了,已请到客厅里奉茶。”

    这似乎正好是个台阶?陈耀立即躬身告退。

    ——两广总督府的治所本应该在肇庆,不过由于广州府远比肇庆繁华的多,而两广总督又往往兼任广东巡抚,所以历任总督大都喜欢待在广州的巡抚衙门里头办公,而不愿去肇庆,王尊德亦是如此。这已经形成习惯,客人们也都知道直接来这边求见。

    陈耀在临出门前,只听上司随口问道:

    “还是上次那个姓李的商人么?”

    那个仆人倒也颇伶俐,已经悄悄观察过来客身份:

    “那姓李的也来了,但这回还来了好几个真正的红毛番人担任正使,姓李的好像只作通译——来他们挺重视的。”

    却不料王尊德一听之下却发了火:

    “红毛夷人岂能入我正堂——且让他们去偏厅侯着!”

    转过头,这位两广总督又对陈耀吩咐道:

    “元郎,你且稍等,待我跟那些夷人交涉后,回头恐怕还有事情要你去做。”

    陈耀立即躬身:

    “学生随时听候调遣。”

    …………

    然而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才见上官迈着四方步返回。

    王尊德的脸色甚是复杂,似乎带着几分高兴,却又有一点紧张的样子,进门之后并不马上说话,而是坐在椅子上,微闭双目,似乎是在养神。

    但陈耀却知道这是上司的老习惯了,只有在遇到重大而委决不下的事情时,王尊德才会这样闭目思索。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打搅的,所以他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是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又是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方见上官睁开眼来,眼中精光闪烁,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

    “元郎,你还要再去准备一批粮秣,不久之后另会有一批夷船夷兵到来,与我们一同征伐琼州。”

    陈耀面容微变,但还是低下头去:

    “夷船夷兵?是来这广州府么?敢问思公,数目多少?”

    王尊德先是伸出三根手指,但想了想后,又改成一掌:

    “他们报的战兵数目乃是三千,但考虑到船工水手……你且按五千之数预备吧。”

    这下子陈耀的脸色终于大为变化,顾不得上下尊卑,他甚至一把扯住了王尊德的袖子:

    “五千夷兵?思公,万望三思啊!这五千夷兵上得岸来,若是他们背信弃义,广州府怕是不保!”

    但两广总督只是很平静的着他,并没有计较幕僚的失礼动作。

    “本官刚才也正是为此而委决不下,西夷多诈,吾亦深知。只是这一次,却是天赐良机,千载难得……”

    王尊德抖抖衣袖,站起身来,了桌上那幅南海地图,指着图上吕宋的位置笑道:

    “刚才前来与本官会晤的,原来不单单有红夷人,还有佛朗机人亦在其中。那些髡人也真是会惹事——不知如何,却将吕宋的佛朗机人激怒到了极处。他们派了一个副酋过来,口口声声,竟说是要倾巢而出,情愿为先锋,要将琼州府踏平,将那些髡人全部挫骨扬灰,方解其恨。”

    “西夷狡诈,此言未必可信。”

    事关重大,陈耀也顾不上原来不多嘴的信条了,屡屡出言相劝,但王尊德只是微微点头:

    “本官初时亦是不信,但那西夷酋首却当着本官之面下跪,向其所信奉之天主神明起誓,道此言句句为实……那就颇为可信了。”

    陈耀默然,他们广州府的官员可以说是整个明帝国见识最广的一批人,对于西方人的虔诚信仰已经有所了解。如果那个西人真是用天主名义起誓,确实不太可能说谎。

    “既是如此,他们大可与我军约好时辰,到时各自进军好了,为何先要来我广州府集结,此中是否有诈?”

    陈耀又想到一条,所谓幕僚的职责就是提出各种可能性,以供上官参考,所以倒也不怕说错。

    但王尊德则颔首微笑道:

    “所虑甚是,然而元郎却有所不知——他们最初还真是这么提议的,反而是本官要求他们先来广州取齐。”

    “……?”

    面对部下不解的眼神,两广总督只是嘿嘿冷笑:

    “上一次,那些红夷主动借我军械,襄助朝廷调兵进剿临高叛匪之事,元郎可还记得?”

    “是,后来介山信中曾有提及,说红夷随后也派了大船前往,想要坐收渔翁之利,不过还是给髡人击溃了。”

    “不错,驱虎吞狼之策,非独我辈知晓,西洋夷人亦是多智……倘若此番分兵进击,他们恐怕还会故技重施,等我们拼死拼活之后再来拣便宜。所以本官宁可供他几天粮秣,也要驱策这些西夷在大军之前行动!”

    说着,王尊德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指着地图上广州湾的位置,微微笑道:

    “今日业已与其约定:到时夷人之船可入港口补给,但夷军一概不得上岸。只在船上休息一夜,次日一早,夷船当先进击,我朝大军随后。眼下我广州府中有精兵数万,再加上福建水师亦非弱旅,到时候都会布置在港口周围,以防万一。只有等夷船全部离开之后,我军才会登船出发……如此预防,纵使西夷心存不轨,估计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见总督已经是腹有成算,陈耀也不再多言,深深长楫下去:

    “思公既已考虑万全,那学生就在此预祝大军旗开得胜了。粮秣之事,勿须担忧,学生自会处置妥当。”

    王尊德淡然微笑,脸上却显出几分无奈:

    “这也是受形势所迫,方才不得不冒险从事啊……元郎,你最知我,当知此战只许成功,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