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各地,华人众多,然而他们却都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直到现代亦是如此——他们对政治不感兴趣。
庞雨等人原以为这些华商土生土长的,人头熟,手面阔,对于马尼拉城内局势应该很有见地才是。却不料一谈之下,这里却很少有了解西班牙人动向的,大部分人只关心如何做生意,最多了解一下税率之类。问及西班牙人的兵船状况,居然大都一问三不知。
大部分人反而对琼州府的货物极感兴趣,他们这边消息并不闭塞,已经有不少人知道琼海贸易公司这个名号了,对于短毛的优质产品更是早有耳闻。只是限于季风未至,往大陆方向行船不便,才不能亲自去。如今居然有正宗短毛主动上门?立刻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
这边几人原来还指望打探情报呢,结果反而变成推销员了。好在庞雨和敖萨扬两人现在虽已不负责商业的具体事务,对于这方面总还有些概念。两人轮番介绍下来,总算没出什么差错,让那些打听消息的华商都很满意。
这年头吃酒席不是坐下来吃顿饭就走的,中途还有休息时间。于是便有商户邀请他们去自家铺子,这边几人也正好打算到处走走——既然用耳朵没能打听到多少消息,那就只能依靠眼睛自己去啦。
一行人在那位“甲必丹”林一卓员外的亲自陪同下,暂时离开林家大院。他们刚才进来时只顾闷头跟着贺喜人流走,没怎么注意街景。这时候重新走上涧内的街道之后,几人才愕然发现:这条十七世纪的唐人街规模极大,街道四通八达,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中国式样的房屋。
所有临街部分全都开了铺面,什么肉店,粮食店,杂货,木匠,金银器皿……应有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丝绸,陶瓷,以及香料等特产店铺,粗粗一,仅视野中所及之处,少说也有一两百家商店,着实是繁华无比。
“哇,这儿比起广州,泉州,怕是也差不了多少了。”
庞雨半是感慨,半是夸赞的说道,旁边林员外果然满面自得之色,笑吟吟接口:
“是,光这涧内一地,就有商户两千三百多家。衣食住行,百工杂役,无所不包。有些人住在这里一辈子,都没出过那木墙——根本就不需要,所有生活必需品都能在这里找到。”
林一卓说起来甚是得意,但旁边几人着他所手指所向,那一圈围绕着华人聚居区的木头围墙,感觉却截然不同。
“是西班牙人圈定你们只能住在里面的?”
北纬冷冷询问道,林一卓能够作到商会领袖,察言观色的能力自是一流,当即听出他的愤愤不平,但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
“圈定倒不至于,但他们最初时只允许华人在这木墙之内做生意,后来又放宽到不超过木墙六十步以内的范围……习惯成自然,慢慢的华人都习惯住在这儿了……有一堵墙也好,墙外是西夷天下,墙内却依然是我中华世界。你们:这里和大明没什么两样。”
北纬哼了一声:
“西班牙人就这么好说话,让你们在这里逍遥自在建立小中华?”
“当然是要缴税的,而且税负比本地土人要高出很多——以每人必出的人头税为例:本地人只要支付两个比索,混血儿是三个比索,而我们华人……每一个想要这里居住的人,首先就要支付十个比索的人头税!”
想起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林一卓的脸色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早在好几十年前,涧内就已经象今日一样繁华了,甚至尤有过之。可在万历三十一年,因为怀疑本地华人私通大明朝廷,西人将这里烧杀一空,直到近十几年才渐渐恢复……直到今日,他们依然对我们百般提防,唯恐华人威胁到他们的官府。”
抬起手,指着他们进来时那座桥梁,林一卓满面黯然之色:
“那里,从前是一座很大,很漂亮坚固的石头桥。是我们所有华人一起出资修造的,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跑来跑去玩,数上面的石头狮子。我至今还记得:两边一共三十六个。可就是在万历三十一年之后,西人强令将它拆毁了,改成这么一座木桥,为的就是必要时可以烧掉它……”
从林一卓的身后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却是王彦在哭——他又被勾起了回忆。林一卓回头他,脸上显出一丝了然:
“这位小兄弟也是出生于此吧?……着面善,吾等海外之人,饮食水土,和大明故土毕竟有些差别了。”
“是的,他姓王,正是出生在这里,当年从西班牙人屠刀下逃生的……”
敖萨扬替王彦介绍了一番,林一卓眼中也隐隐有了一丝泪光:
“陈,林,王,李……吕宋一带以这几户大姓为多,当年受害也最是沉重。村寨之西,有一处乱葬岗,埋葬了许多那时候的遇害者,小兄弟若是想祭拜家人,就去那里吧。西北遥望,可见故乡。”
见他口口声声不离家乡故土,庞雨终于忍耐不住:
“林员外,既然这么舍不得故土,何不衣锦还乡呢?”
“衣锦还乡?”
林一卓却回过头来,用很古怪的目光了庞雨半天,之后才淡淡一笑:
“庞先生,听说你们短毛都是来自海外,一到琼州就占地自立,定是不曾受到过大明官吏的盘剥了?”
“呃……是,我们没给它这个机会。”
庞雨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傻话。果然,接下去林一卓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在庞雨面前晃晃:
“人头税,交易税,劳力徭役,礼金应酬,还有一些临时摊派……本地西人虽然横蛮暴敛,但他们傻得很,所能想出来的收钱名目,这一巴掌也就能数全了。华人来到此地,虽说要缴重税,但只要勤奋肯干,几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攒得一份家业。你们先前所见到的店铺,很多店主当年都是孑然一身,空手而来的。而如果是在大明的话,怕是一辈子也暂不下几个铜子儿……”
负手遥望西北,这位吕宋的华人侨领面色沉重:
“想当年我们林家在福州城里也算大户,数代经营,城里一半的镖局商号都挂上了我林家字号,好不兴旺。可万历皇上派一个阉人太监过来找矿,说一声我家地下藏有矿脉,马上就把几代人住了百年的祖宅子夷为平地……先祖父大人死于拷掠,连尸骨都没能找回。家父带着我们几个幼子连夜逃出,除了外地的几家铺子,祖产田地全都没了官。后来一狠心,卖掉店铺买船跑海,风里雨里几十年,才有了今日这份家业……庞先生,这‘衣锦还乡’四个字,我们不是不想,实是不敢哪。”
转过头了王彦,林一卓又叹息道:
“当年象这位王兄弟一样逃走的人不少,也有回到大明的,但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又返回来好多人——在那边实在过不下去啊。西人横暴似虎,而大明朝的苛政却更猛于虎!这世上没有桃花源,吾等小民,只想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何其艰难!”
包括北纬,敖萨扬,王彦等数人都默然无语——“苛政猛于虎”,千年前孔老夫子的感慨,今日却在这里见到了现实版本。
庞雨本想说八年后西班牙人这只老虎又会窜出来咬人,但想想说这个也没意思,只得沉默。
心情不畅,一行人草草在街上兜了一圈,参观过几家本地最大的铺子,便返回林家大院了。重新进门之后却发现形势诡异,原本在门口吹吹打打的喜庆班子都不动弹了,屋檐下几挂长长的万子鞭也没了火头,一大群人正围在门口朝里面张望,还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见林一卓这个正主儿回来,那些闲人轰然散开,有几个好心的还提醒他道:
“林员外快进去吧,你们家出事儿了!”
“什么?”
林一卓自是大惊,三两步跑进门,果然见里头已乱作一团。外院的客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见他进来,很多人都用在用同情的目光着他。
林一卓愈发惊恐了,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冲进后院,却见原本在内堂的很多客人都被撵了出来,而他的儿子,今日那个新郎官小伙正大哭大喊着要往里面冲,却被几个亲戚朋友死死抱住。他的老父亲则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呼号不休。
“作孽哟,作孽……怎么会惹上这种祸事的!”
内堂门口,几名白人或土著模样,但都身穿西班牙军制服的兵卒把守住了房门,他们身边都有火绳枪,但并没有对准谁,只是随随便便的倚在怀中。这些人手中大都拿着席面上随手抓来的鸡鸭之类,一边大口啃着,一边用高傲而不屑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群慌乱,愤怒,却又无奈的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