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说道:“陈荪此策假使能成,获利的是陈荪、氾宽。
“张家势衰已久,张浑的王国太傅,半点实权也无,荣衔罢了;张金养望数十年,功亏一篑;张家子弟而今唯一有点实权、官职清贵的张道将,其所任之考功曹右曹史,还是因为明公的举荐。张道将虽为氾家之婿,权力这事儿,兄弟尚可相残,氾宽又怎会舍得分与已经靠边站的张家?
“张家在此事中,是分毫的好处也捞不着!”
羊馥点头说道:“是。”
黄荣顺着自己的话,往底下说道:“不止捞不着好处。氾家与张家都是阀族,张家有的,氾家全有。氾宽、陈荪如果以此而得以掌握朝权之后,张家只能会被继续地边缘化。”
莘迩同意,说道:“此话有理。”
黄荣说道:“与其继续被边缘化,还不如保持现状。
“宋闳虽然归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在朝中犹有余威,我闻说宋闳的家中,车马如龙,门庭若市,往来俱名流,是此人尚存复出之图!氾宽的德望,不及宋闳。早年乡野评议,以宋闳为我朝第一流的头等人物,氾宽,不过忝居一流之末。荣料之,宋闳尽管远在江湖,氾宽必然如芒在背。为了抗衡宋闳,他离不了张家。何以嫁女给张道将,不就是为此么?
“故是,对张家而言,保持现状,远要比氾宽、陈荪独强为好。氾宽、陈荪一旦羽翼丰满,独强朝中,他张家就无了出头之时;保持现状的话,他张家还有再起的机会!”
黄荣的这番分析,令莘迩与羊髦惊艳。
莘迩叹服,心道:“景桓用计,毒是毒了点。但说到揣摩人心,分析政治,在错综复杂的政局中,抽丝剥茧,慧眼如炬,士道、长龄,皆不如他!”又不禁想道,“我与张家,前为仇雠;造化弄人,在此事上,我与他家反而利益一致。”
国与国间没有永久的敌人,政治上也是如此。
打倒宋家不算本事,舍弃嫌隙,化敌为友才是成熟。
羊髦问道:“谏阻聘爽女为亲的事情,传到陈荪、氾宽、麴爽耳中,定会引起陈荪与氾宽的不满、麴爽的愤怒。景桓,张道将就不怕陈荪、氾宽、麴爽难为他张家么?”
黄荣笑道:“如荣刚才所说,张道将,氾家之婿也,氾宽现在还离不了张家,纵是不满,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麴爽倒也许会寻张家的事,但有氾宽顶着,张家何忧?”顿了下,微微一笑,说道,“没准儿,张家还盼着麴爽找他家的麻烦,好使氾宽与麴爽闹翻呢!氾宽的敌人越多,他家不就才能越显得重要,越有机会再掌权力么?”
羊髦自甘不如,说道:“卿才胜我!”
黄荣说道:“此小道也,何能与君管领将军府军务,提纲挈领相论!”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羊髦说道:“髦哪敢称提纲挈领!髦所理者,日常小事,凡军机要务,非英明如明公,不能决策!”
莘迩哈哈一笑,打断了他俩的互相客气,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该让谁去说动张道将谏止?”
莘迩不可能亲自去办这事。
单说出身,最好的人选是张龟。可张金、张道将一案中,张龟为了妻、子,卖了张家,要是派他去办,只会适得其反。
黄荣说道:“傅典书可也!”
“老傅?”
黄荣说道:“傅典书清流名士,书画双绝,谈玄辩难,誉满王城。张道将与他的关系很好。请傅典书去说张道将,定可马到功成!”
黄荣的这话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黄荣一直想打进谷阴的名士圈,可一来,他族名低微,二者,他亦无论道之才,参加了几次清谈,或者一个字也插不上,或者被那傲慢的士人嘲笑,因他喜穿碧衣,呼他是“碧鹅”。
起初黄荣还挺开心,鹅姿优雅,是时下的士人之好,以为是在夸他风度翩翩,后来才晓得,他的这个“鹅”是“呆头鹅”之意。含羞带愧,黄荣再也没有去过清谈的场合。
傅乔在王都的名士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到处都受欢迎。
两下比较,黄荣不免就眼热嫉妒。
他的这点心思,莘迩不知,也没功夫去知。
便遣吏招来傅乔。
傅乔来得也很快。
傅乔吃药上瘾,日日五石散不停,后遗症已经出来了些,他现下的皮肤甚脆,新衣服已穿不得了,穿着件多日未洗的旧氅,登入堂中,行了个礼。
莘迩叫他落座。
傅乔鹤氅的衣袖和氅衣极宽长,两个跟着他来的小童,帮他把衣服拉起,搀他坐入榻中。服药也有好处,傅乔本就不黑,而下肤色越发的白。
面如傅粉,白氅飘飘,童子簇拥,恍如神仙中人。
以黄荣之嫉妒,亦由衷赞道:“傅典书徐引如松下风,觉我形秽。”
傅乔晏然坐定,挥示童子退出,摸了把清疏的胡须,扫视黄荣、羊髦,含笑待要说话,忽眉头微蹙,探手入怀,踅摸了稍顷,摸出一物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随意抛掉。
莘迩三人往地上瞅去,见被傅乔扔掉的是一只虱子。
羊髦赞道:“将军座前,敞怀扣虱,不是真的高雅之士,不能为此!先生真洒脱磊落!”
穿的衣服多少天没洗了,没虱子才怪!傅乔的浑身上下,现在也不知藏了多少虱!群虱下口,瘙痒不堪,不扣出来又怎么办?
傅乔谦逊地笑道:“长史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叹了口气,心道:“老傅,往年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下定决心,想道,“必要叫他把五石散戒掉!等办完了陈荪这件事,我就使魏咸派两个甲士,朝夕监督於他!”示意羊髦、黄荣,把陈荪之事和解决的对策说与傅乔听。
傅乔听完,毫不推脱,说道:“明公放心!我立刻就去找张道将!”
说着,他就唤外头的那两个小童进来,仍帮他提拉衣服,离榻下到堂上。
“且慢。”
“明公还有何吩咐?”
“你的扇子是不是被千里给你抢走了?”
傅乔如今连个新衣服都穿不成了,皮肤脆到如此程度,当唐艾抢他扇时,他又怎敢争夺?闻莘迩说起此事,他老脸一红,说道:“唐司马年轻力壮,我鬓白体衰。明公,他是占了年纪的便宜!要放到二十年前,扇子,他绝不能给我夺走!非我不战之罪!”
莘迩心道:“二十年前,千里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如何是你对手?”笑道,“老傅,我不是说你争不过他。那扇子,我听说是你的心爱之物。千里夺去,你必然心疼。千里从陇西回来,给我捎了些许当地的特产,我晚些遣仆去你家,分润你些。也算是替千里给你赔个不是。”
傅乔感激涕零,说道:“多谢明公!”
出了将军府,傅乔乘牛车,直奔考功曹。
张道将见傅乔来访,热情非常。
傅乔不绕弯子,直话直说,把陈荪的事情、黄荣的分析,略作修饰,变成自己的话,悉数告与张道将,末了,敦厚地说道:“明宝,我与你是忘年交,我今来找你,对你说这些,不但是为了辅国将军,不欲朝中变乱,也是为了你啊!这件事情,你务必要谏止!”
张道将不疑有他,相信了傅乔的诚恳,唯是此事关系重大,他没法做主,对傅乔说道:“公爱护之意,道将铭记在心。候道将请示过阿父,然后给公答复,可好?”
傅乔说道:“好!”
当晚,张道将征求张浑的意见。
张浑斟酌权衡,考虑到半夜,接受了傅乔的建议。
张道将遂回复了傅乔,然后托辞有珍宝献给令狐乐,请求进宫晋见。
张道将很得令狐乐的好感,马上就被允许。
张道将进到宫中,见到左氏与令狐乐,把临时备下的几样玩意儿奉上。
趁着令狐乐欢喜把玩,张道将向左氏力陈不可聘爽女为令狐乐妻的理由,说了两三个,其中一条“中尉挟灭国之功,如更得外家之贵,辅国不自疑乎”,打动了左氏。
是啊,麴爽已有灭国之功,如果他的女儿再成了王后,莘迩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左氏是对他产生了猜忌,所以要为令狐乐另外找一个大靠山,来分他的权力?
想到莘迩很有可能会产生此个猜疑,又倘若莘迩如果这般猜疑了,势必会离她越来越远,左氏的心中,不禁就空落落的。
前天宴上,莘迩手的温度仿似尚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好像这样,就能握住莘迩。
左氏不愿她的异样心思被人发觉,及时止住,说道:“幸亏得曹史提醒,使我免犯大错!”心道,“我真傻!还叫神爱问阿瓜的意见!也不知阿瓜有没因此不开心?我得快点告诉阿瓜,这事是我思虑不周,叫他别放在心上,此事就此不提啦!”
两天后,陈荪觅到时机,又对左氏议起此事。
左氏回绝了他。
陈荪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对左氏说时,左氏分明意动,这才没几天,怎么就态度大变?莫不是莘迩知道了此事,动了手脚,做了阻挠?可这几天,莘迩没有进宫啊!
只有张道将进了一次宫。莫不是?张道将阻止了此事?可张道将从何而知的?他张家与莘迩有仇,即便他知了此事,也应该不会去帮莘迩啊?
陈荪确是与氾宽达成了同盟。
他出了宫,去到氾家,说了左氏态度的转变,与氾宽、氾丹讨论来,讨论去,都是一头雾水。
陈荪与氾宽尽管结盟,两人的出发点不同。
陈荪是为了王权不旁落。
他目光游移在氾宽、氾丹的脸上,想道:“宋家倒后,莘迩与麴氏结盟,渐有权臣之态。
“麴氏世镇东南,麴球名声大噪,屯驻陇西,本想借用此举,拉拢麴爽与麴氏,给令狐将军在秦州和邻近秦州的我东南诸郡找个有力的臂助,待令狐将军兵强马壮,而麴氏与莘迩相残两败以后,我与令狐将军复徐整顿朝纲,振作王权。
“唯是莘迩圣眷兴隆,王太后对他宠信极其,此中言语,不好说与王太后。我此策竟不得成!
“虽不得成,不可放任莘迩,我家累世受朝恩,我身为先王托孤之臣,为了不负我朝,不负先王的信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朝中出现权臣,威胁到大王!只是,王太后不解我意,只能另寻机会了!”
……
一场潜在的危机,暂时被黄荣消除。
陈荪、氾宽、令狐曲的结党,暴露在了莘迩的眼中。
黄荣偷偷地建议莘迩:“陈荪、氾宽、令狐曲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是令狐曲,秦州新得之地,外有虏秦逼压,最好打击的一环也是令狐曲。令狐曲本部只有千余步骑,严袭在他帐下,北宫越在阴平郡,何不令北宫越、严袭掣肘,先把令狐曲打下?”
莘迩严厉地说道:“门户之见,我之痛恨;我又岂能为私利而置国家不顾?秦州新得,亟需镇抚,不能出乱子!自先王以今,为打开出外的通道,两攻冉兴,今终拿下。如果因为北宫越、严袭的掣肘,出现反叛,如何收拾?辛苦经营,毁於一旦!令狐曲,非但不能动,我还要帮他!景桓,你不得妄为!”
“不得”两字,莘迩加了重音。
黄荣明白,莘迩是在警告他,不许再做出毒杀姬韦之类的事,惶恐应诺。
令狐曲不能动,陈荪、氾宽没有错处,也动不得。
莘迩在心中警惕着陈荪、氾宽、令狐曲的联盟,把精力放在了陇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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