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这场戏,夏刚反倒佩服起许老师。
几十年来,国产片一直承担着意识形态输出的作用,总讲这片子表达了什么思想,具备什么意义,往往忽略了电影本身。
在胶片时代,除了姜闻、墨镜王那种货,别人都是能省则省。
所以肯花40条ng,赔上资金、时间、精力和耐心,就为给演员磨一场戏的家伙,必然值得敬畏。
第一天,拍了顾颜送别妻子。第二天,拍林周云的丈夫急着赶飞机,把她托给一个陌生人,也就是顾颜照料。
而机场还有一场重头戏,结尾处顾颜送林周云,俩人相拥,没表明走还是没走……
“再来一遍啊!”
“准备,开始!”
徐凡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上衣,露出白衬衫的领,头发在后面挽起,前面梳刘海,优雅漂亮。
她在入口处翻弄半天,回过头。
“怎么了?”葛尤过去。
“护照找不着了。”
“找啊!好好找找!”
葛尤帮着翻弄,始终没影,最后一摸兜,在自己衣服里。
原本有两句台词:“是你放的吧?”“你本来可以把我留下的。”
许老师觉着啰嗦,又删掉了,变成二人沉默相对,林周云扑到他怀里,恰好跟开头一幕对比,跟着影片完。
《大撒把》横跨三年,但故事都发生在冬季。他大量简约台词,要的就是那种寒冷的城市中,人的无奈、孤独、渴望温暖。
这给表演增加了难度,得足够细腻。
“停!”
夏刚喊了声,摇头道:“还是不行啊,先休息一下吧。”
众人已经折腾了大半天,疲惫的各自找地儿。
徐凡羞愧的不得了,不敢吭声,捂着脸独坐一角。葛尤张了张嘴,也不好劝啥,凑到许非那边。
“许老师,有法子么?”
“没有,歇会儿撤吧。”
“嗯?”
葛尤一愣,道:“你前天还给我指导呢,她就没办法了?”
“不一样。你心里明白,只是抓不住感觉,多试几遍就能出来。她是全乱了,压根不知道咋演,得一点点捋顺了。
先拍别的吧,这场戏挪到后面。”
“不错,小徐明显没状态,经验太少。”
夏刚还是有一定水准的,道:“这样吧,我尽量按顺序拍,情感慢慢递进,希望对她有帮助。”
休息了一会,剧组动身回市区。
许非坐上屎黄色的大发,招招手:“你们俩,上车!”
车队缓缓驶离机场,他慢悠悠开着,吊在最后。徐凡惴惴不安,鼓起勇气道:“许老师对不起,你骂我吧。”
“我骂你干嘛?以你的经验和水准,算不错了。”
“您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告诉你一个事实。甭以为在学校深造四年,出来就能成角儿。演戏是件了不起的事,天才也得靠机遇,何况你还不是天才。”
“你不还是骂我么?”
徐凡瘪着嘴,语带哭腔。葛尤忍不住一乐,连忙点了根烟。
许非也乐了,道:“你现在是什么呢?紧张,不自信,经验少,有准备也折腾忘了。没关系,我给你从头捋。”
“滴滴!”
天蒙蒙黑,大发逐渐被车队甩开,他也不着急,道:“剧本没交代林周云的具体情况,你自己有设定么?”
“有,有。”
“年龄?”
“二十多岁。”
“职业?”
“她丈夫出国读学位,是知识分子。我猜林周云也有一定的学历,可能从事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嗯,家庭背景呢?”
“外地人,毕业后留在京城。她结婚三个月,丈夫就出国了,我猜俩人是同学,在校恋爱,刚刚工作,所以才没什么亲戚朋友。”
“性格?”
“比较娇气,不擅长家务,但还挺坚强独立的。”
“……”
许非跟葛尤对视一眼,意外道:“基本功很扎实啊,怎么不会演呢?”
“可能我笨吧,我在学校就总挨批评,案头工作做的特足,一上场就完。”
“那你们班谁演的好?”
“胡君、何兵、陈晓艺、江杉,尤其江杉……”
徐凡来了谈兴,道:“我们排小品的时候,她从来不排,天天出去玩。然后考试前一天,到处跟人拼车。
比如何兵排个小品,里面有个角色,江杉就要过来。随便理一理,也不排练,第二天上去就演。诶,老师准保夸她,说演的好,有灵性。”
她叹了口气,“可能这就是你说的天才吧。”
哦……
许非了解了,道:“演员这个职业呢,有天赋确实很吃香。像我旁边这位,没上过学,自己琢磨,金鹰奖连庄。”
“哎哟别别,您不能因为我有天赋,就把我的努力抹杀了。”葛尤谦虚。
“天赋可以看成一种感觉,对戏和角色的感觉。他就是知道怎么演,这没办法,老天爷赏饭吃。
但演戏毕竟是一项高技术的工作,能够慢慢积累。你现在别乱想,我先告诉你几点……”
徐凡连忙翻出小本本,准备记录。
“你台词功底不错,有情感,但嗓音尖锐,说快了有种刁妇的感觉。你先慢下来,舒缓节奏。”
“嗯嗯!”
“眼神还比较空,试试配合一些肢体动作。你可以把林周云看作一只猫,养过猫么?”
“小时候家里有。”
“那就练习一下,猫蜷在沙发上,蜷在床上,那种戒备又懒散的姿态。”
“我回去就试试。”
“最后一个,找一找跟林周云的共性。你也二十多岁,孤身一人在京城,那种女孩子的娇气、胆小、可爱、刻薄,找到别客气,尽量往里代入。”
其实夏刚也会讲戏,讲的多是逻辑上的。
比如林周云杀鸡,顾颜过去帮忙,在楼道听屋里一声尖叫。
葛尤摸不准用什么表情,夏刚就假设了一个,“你以为屋里有危险,有什么变故发生。”
他就有谱了——这叫产生想法,从而转化为行动。
可有些东西,光靠逻辑不通,许非是直接教方法。
“你们第一次交流那场戏,台词记了么?”
“记了。”
“走一遍。”
葛尤张口就来,完全顾颜附体,“杀只鸡至于这样?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徐凡顿了顿,“你以为怎么了?”
“停!你干嘛带着挑衅的语气?你这时候看着他收拾鸡,应该有点好奇的笑。”
“……”
如此具体的讲解,徐凡再不会就白念书了,语音稍轻快,“你以为怎么了?”
“这么大动静,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呵,我干嘛自杀呀?”
“刚送走丈夫,又失去孩子,多伤心呐?脆弱点的活着是没劲了,何况你丈夫一去杳无音信。”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没来信?”
“停!”
“太平,重音放在‘你’上,音调稍稍上扬。”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没来信?”
“好,这不挺好么?”
许非赞了一声,葛尤还拍拍手。
“你们都陪我扒剧本了,我再念不出来,也太对不起你们了。”
徐凡脸一红,又保证道:“许老师您放心,我拼死了也要演好!”
“呵,找你是觉得你还行,不行我就换个人,用不着死啊活啊。”。
“……”
徐凡一撇嘴,算看明白了,冷酷无情资本家,和蔼可亲许片霸。